海府
书房门窗洞开,晚间风急,带得帘幕飞扬,书案边烛台上七八支红烛已熄了一半。海东来一人枯坐。他为人宽和,平素御下也颇松散,然则此时一言不发,府中众仆从竟无一人敢上前关窗剪烛。
一时之间,只听坠在帘上的水晶瑟瑟被风吹得不住相撞,琮琤有声。此时天色渐暗,又无星月,更衬得室内全无生机。海东来的身形隐在黑暗之中,他埋头书案,通览了一大堆大唐和回纥的资料,整一日粒米未进,待得久了,反倒有种奇异的平安舒适之感。恍惚之中,他心中忽然升起个奇怪的念头:若我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也能这般安静?
这想法才起,蓦地里便清醒过来:阿兰还存活在人间,我七尺男儿,不应如此损劳自己的身体,本就身患绝症,再这样下去,于公不能匡社稷,于私不能庇妻子。
于是,他唤来张五哥,“给我弄一碗面,拿些烛火。”
一边吃着面条,海东来一边想着回纥之事,猜测着李亦君的出身和吴家究竟是何方人士。
回纥汗国曾三次出兵助唐平叛,与唐结为姻亲。难道是那三次平叛或者联姻的过程,回纥安插了人手进入大唐,以吴家人统称?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海东来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一下:就助战而言,回纥协助唐朝两次击破西突厥首领阿史那贺鲁、助唐攻后突厥默啜可汗以及助唐平定安史之乱。
这个时间过于久远,怕是不可能。
就和亲而言,先后有怀仁可汗之女毗伽公主出嫁唐燉煌王李承寀以及宁国公主、小宁国公主出嫁毗伽阙可汗,光亲可敦与崇徽公主出嫁登里可汗,咸安公主先后作武义成功可汗、忠贞可汗、奉诚可汗及怀信可汗的可敦,太和公主出嫁崇德可汗。
和亲的确是派人手的好方式。
会是和亲吗?
李亦君与各方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究竟是何人?
此刻,余明堂匆忙进来,跪下道,“大人!”
“沈国公府的药究竟是什么?马三查出来了吗?”
“马三说,那个东西叫食星草,他查验过,的确可以控制群狼。另外,属下特意去沈国公的郊外庄园查探了一番,发现了松土,挖开看,竟是大量的狼尸体。”
“看来沈国公和曲江池的狼群,关系不小啊。”海东来冷冷的声音响起,仿佛夹了冰屑一般。
“宝库里那个全新的木桶,属下打开,里面竟是人的脏腑!”
仿佛失了方才的一切的随和与耐性,披散的乌发此刻无风自动,强烈的杀气竟生生将两人逼退数步,“沈国公府参与叛乱!!!”
如果狼群,还有可能是被利用,可是长安坊间的案子,直接指向陛下的!
因为那些案子,引发的种种流言,明里暗里指责陛下惹怒上天,已经隐隐约约民怨沸腾之感。
余明堂被杀气激得连连后退,“马…马…三请来了几个精于机关术的高手,可是李亦君府邸有不少好手,那些人……对于海大人来说,如同灰尘,可是他们还不行,探查李府,怕是动静太大……”
“那只能声东击西,顺便敲打一下沈国公那位驸马爷了!”
……
……
长安某院落
兰玛珊蒂读了一天的书籍,书里写满了李亦君的观感和诗词。
她虽为膘国女子,但心思通达,对书籍所语,心中有所感悟。
一边思考,兰玛珊蒂一边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到一个小花园。花园分左右两个湖,湖面倒映着两岸的常青树,碧绿无暇;中间一座六角阁楼,楼下为实屋,楼上为亭台。珠帘翠幕,雕栏玉砌,角上皆吊起径为四寸的铜铃,气派典雅,好一座琼楼玉宇。
兰玛珊蒂此刻惊觉这个院落便已灯火通明。可巧妙的布局真让人眼花缭乱,不辨南北。找了好一会,穿过一个走廊,竟到了日常跳舞的那个花园,两旁高悬的灯笼都已点亮,水波潋滟的湖面映着微弱的光,衬着中间一座明亮的阁楼,似是仙境一般。
亭台上灯火明亮,珠帘在灯火下闪闪发光。里面有人。走近看,居然是李亦君。
兰玛珊蒂轻轻移到李亦君身后,他专心致志的穿珠子,没发现自己。桌上乱七八糟,画笔,墨水,油彩,竹片,小刀,宣纸,还有几幅画。
李亦君这是做什么呢?其中有一幅牡丹图。大唐推崇牡丹,权贵以牡丹图为追捧物,海东来库房中的牡丹图很多。
兰玛珊拾起一副牡丹图细看,虽然枝繁叶茂花开并蒂,细节之处也堪称卓越,可是少了些韵味,过多的花叶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兰……兰姑娘……”慌乱站起。
兰玛珊蒂又见桌上的竹片和小刀,还是不明白李亦君在做什么。不过李亦君手里拿的珠穗子确很精致,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接着李亦君转身从身后的篮子里拿出一把合拢的折扇,递到兰玛珊蒂面前,羞涩说,“这个,送给你。”
兰玛珊蒂接过,发觉李亦君好像很担心似的,一直看着自己。
“你,喜不喜欢?”他小心翼翼寻问。
竹制的扇子在民间也许可见度多一些,但并不流行。在大唐官宦子弟的家里,女子皆爱娟绫团扇,而男子似乎唯有羽扇纶巾才能显其风雅之气,所以人人都以扇子的名贵来攀比。独是兰玛珊蒂偏爱这精简的竹艺。
李亦君所用的竹子是南方罕见的水竹,不高大韧性却极好,兰玛珊蒂打开来看,里面的雕刻的是一段话:心未尝不臧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两也,然而有所谓壹;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 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 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壹而静。
这段话与今日兰玛珊蒂所读的《荀子集解》段落似有不谋而合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