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照影,漫漫自那云絮堆卷处散开来,仿佛又将人拉入梦中,再回到那许久之前的风声鹤唳之中。
箭如流星嗖嗖追下绝涧,水声轰隆隆犹在耳边震响。这温柔的水,霎时间四面八方淹进了李亦君口鼻,他说不得半句话,透不过气来,手脚也几欲被水流冲断。危急中,他竭力划动震痛的双臂寻找那不知被水冲到何处的母亲。
突然,李亦君觉得身后那一片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有一双诡异的眼睛缓缓睁开来,正直勾勾盯着他看。他心中一惊,正要回头去看,身子却猛地往下一沉,水下的双脚仿佛被鬼勾住了一般,未及他反应过来腰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已然传遍全身。他吃痛要喊,张嘴却被水死死堵住了喉咙,猛呛了几口水。
“啊!”
一声惊呼,一阵剧痛。李亦君惊跃而起,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张嘴大口喘息,仿佛要将被水呛住的那几口气要在此刻尽数吸回来。他慌乱中贸然握住了一旁的杯盏,似是手中有了兵刃便得了救一般。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冲到他面前来,他心中一颤,未及看清来人模样便凭着本能将杯盏朝来人扔去。
“啊!”来人一声惊呼。李亦君似是回了魂一般这才看清竟是兰玛珊蒂。
兰玛珊蒂用舞步回转一身,躲了过去。
李亦君原本嗡嗡直响的耳朵倒像是被兰玛珊蒂的惊呼声闹开,总算听见了人间熙攘;魂魄也似是自天外拉回,渐渐平复了下来。他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竟是冷汗如泼。待李亦君缓过一口气来,才发觉原来自己身在花园的亭台中。
李亦君一面察颜观色,小心地试探起来,“兰……兰玛珊蒂,你怎么在这里?”
兰玛珊蒂冷冷道,“我在这里跳舞。”
李亦君的目光里充满了温怜和关怀,“对不起——”
“你刚才一直喊着母亲。”兰玛珊蒂略略地皱了皱眉,“你的母亲……难道……难道早就不在人世了?”
目光清润地看着,“你关心我,对吗?”
“恩。”
李亦君懵然了片刻,旋即洒然一笑,“那你愿意听我母亲的故事吗?”
兰玛珊蒂微一沉吟,“你愿意说,我便听。”
“你知道我为何如此爱慕你吗?为何我会如此怕水?这一切都与我母亲有关。”李亦君见得兰玛珊蒂面色清和,没有半点反感,心下也宽慰了不少,她终于愿意听他倾诉了。
“唐朝于我有灭族之痛,这个恢弘的大唐,迫害我的母亲一族,又残害我父亲一脉,叶户(父亲)死后,我母亲便教育我,要牢记家族的使命,牢记大唐带给我族人的苦痛。”
“除了你母亲之外的其他亲人——”
“都死了。”李亦君随即平平静静接出一句让兰玛珊蒂错愕的话来,“母亲她告诉我,当年灭族的时候,我身边所有的人都被大唐官兵杀死了。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族人的尸堆里。”
兰玛珊蒂听后立马想到翡翠部落的遭遇,自己的亲人都死了。她顺着李亦君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横尸遍地,血染黄沙,残垣断瓦和硝烟战火,阵阵闹声自各处扰攘,有妇人惨呼哭吟,有男子激愤呵斥。最后,风沙里弥漫着血的味道,有一名孩童站在血水里一动不动,手不住地发抖,额上和着血水的汗珠慢慢从他的眉睫间渗落下来,周围一片死寂。
这一切,她隐隐都有记忆,那痛苦不堪的回忆和过去。
兰玛珊蒂看着他平静地道出这些血色往事之后脸上竟还能平静笑出来,虽是笑得有些苦,却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生离死别自古憾事,眼前这精于权谋的阴谋家要目光平静地说出那句死了,该是何等过往造就了这一身落寞。
兰玛珊蒂想化解他心中的仇恨,“李……李亦君,当一切事过境迁后,屋舍家园自然会恢复原样。”
“旁观者的确可以这样以为,天真地认为,仗打完了,战乱平息了,牛羊可以再养,田地可以再种,屋舍可以再盖。”听了她的话,李亦君没来由脸上扬起一丝五味陈杂的笑,“可是经历过一切的人,明白,有些东西可以恢复,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恢复。就像身边那些你最在乎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不会再对你笑,不会再在你饿肚子的时候,半夜起来,做好吃的给你吃,也不会再拉着你的手走到屋子外让你看他做的纸鸢。”
兰玛珊蒂忽然停下了脚步,心中那根旧弦似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拨弄了一下,发出一声震响。此刻,李亦君一身的孑然落寞,一股带着凄厉的苦痛。
他真像当年的族人,曾经的自己。
“兰玛珊蒂,你大概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吧。”顾自言道,“当时我还很年幼,母亲为了让牢记苦痛,让我受尽人世间的苦难。”
“人世间的苦难?”
“比如,贴面纸,我被绑成脚比头高的姿势,脸部被毛巾盖住,然后把水倒在我是脸上。”
兰玛珊蒂眉头紧缩,声音有些发颤,“你还那么小,怎么能——”
李亦君无法顺着她的话,那个人是他挚爱的母亲,母亲是用心良苦,他不能指责她,其他人更不能。但他也舍不得责备兰玛珊蒂,她在他心中地位如此重要,每一次和她相处,他就会更爱她一分。
她救了自己,帮助自己逃脱了窒息的痛苦,那之后,李亦君就打定主意了,无论如此,他都会牢牢捆住兰玛珊蒂这个女人。他的人生需要她。
他蹲下身去,远眺眼前这一片池塘,“每次,我都有一种产生快要窒息和淹死的感觉。还有水牢,这个更熬人。我被关在水牢里无法坐下休息,更无法睡觉,不出几天,身体支撑不住,就会倒入水中,多次差点溺毙。”
似乎长期的痛苦得到了释放,李亦君接着言道,“每个月,我都要经受夹棍刑。”
兰玛珊蒂眼睛紧缩,她是知道这个刑罚的,当初她被关在大理寺,杨柯就拿这个刑罚来恫吓她。
夹棍刑,凡夹人,则直竖其棍,一人扶之,安足其上,急束绳索,仍用棍一具,交足之左,使受刑者不能移动。又用一根长六七尺、围四寸以上的大杠,从右边猛力敲足胫,使足流血洒地。
“你的腿……”
“为了治好我的腿,母亲寻得一个药方,我自己久断能自医,加以改良,就是我曾经给你的药,虽然用的时候,生不如死,但有奇效。”
兰玛珊蒂此刻方才明白,那个药,李亦君不是要来折磨她的,而是想治好她的。
她犹豫了半响,终于还是忍不住厉声道,“你母亲这么做,就是强行给你灌输仇恨。李亦君,他人如何在他人,自己如何在自己。为什么天气冷没有探讨的价值,冷了就穿衣服才是正事。至于为什么?兔子的目的是吃草,老虎的目的是吃肉。人与人并不一样,年幼的你和那些屠杀者不同,和你母亲不同,为何要让仇恨延续和蔓延呢?灌输仇恨并没有意义,只会酿成新的仇恨,造成恶性循环。”
这番话听在李亦君耳里,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尖利,教他忍不住双手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响声,他忍耐地半响,“我不能忘掉,这个是我的责任,无论对错,我终究无法摆脱这种使命,为族人报仇,给他们的过去一个了断。母亲临终前,逼我立誓,一定要报仇。”
“可是——”
“那些年来,只有水牢旁的跳舞的玄女石刻画陪伴,度过那些岁月。我第一次远远地看你的时候,感觉心中的玄女复活,你就像一个在佛前跳舞的佛音鸟。虽然当时,我并没有真正喜欢上你,但是你已经入了我的眼睛。”李亦君凝重的面色有所舒缓,“我的婚事是可以由我自主选择。长安城里的那些个姑娘,草原上的那些女子,我一个也瞧不上眼,她们或者粗鄙,或者俗气,只有你给我一种很不同的感觉。”
兰玛珊蒂转而面无表情,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兰玛珊蒂,你别伤心,复仇也罢,谋划也罢,这些糟心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李亦君笑得有些温雅和幸福,英俊的面庞上溢满了飞扬的神采。
“反正,你逃不了,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只要我把这一切了结,立马便带你去我的家乡,不会跟大唐有什么牵扯的。我既喜欢你,自然不会让你受这样的那样的委屈的。你可以继续学习跳舞,无论什么样的舞者,我都能给你寻到,海东来能给你的,我必定加倍给与。”李亦君信誓旦旦,眼里是对未来的描摹和憧憬,眼底忽而间泻出一抹伤感,怅怅地转了身,眼中透露了一丝的阴毒,“兰玛珊蒂,你答应我,不要逃走好吗?否则,会有无辜的人,因为你受到伤害。”
“你做梦!”
“这座庭院,仅你我两人,但是所有的墙体,我特意加高了,你不可能飞得出去,还有重重机关。我不苛求你成为我的女人,但你必须得呆在我的身边。再说这个也是你自己承诺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