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玛珊蒂从太医口中得知海东来醒来了,暂时算是从鬼门关走出来了。她记挂夏云仙,想和夏云仙谈谈在海府的经历,分析那个奇怪的赐药。在回夏宅的路上,她买了夏云仙爱吃的冬苋菜、糖粥,也不知道这一整天夏云仙有没有好好吃饭,按照郎中的嘱咐喝药。
“夏大哥!”推门而入的兰玛珊蒂看院中无人,直奔夏云仙房间。进入房间,房中无人,在桌案上却放了一封信。信中说了以下几个意思:他要带着灵儿遗物走遍大唐国土,请兰玛珊蒂帮忙保管龙雀,他把天府和夏宅都交给兰玛珊蒂,天府里面机密已经被月霜行毁掉,剩下藏书可以帮助兰玛珊蒂更好的了解大唐。也许为了表达自己不告而别的歉意,他把亡妻留下的《西河剑器》精妙札记赠给了兰玛珊蒂,希望她不要浪费亡妻的心血。
兰玛珊蒂呆坐院落里,想到献乐之前五个人在瑞丽齐心协力,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长安。这样日子她并不陌生,甚至还很享受,她当初一个人从南诏逃亡到膘国,孤身一人习得舞道。也许自己太低估了被动获得的友情和亲情的感染力,得而复失后,自己内心充斥了曲终人散的独孤。最后她想到了海东来的病和那个神秘的赐药,她有一个猜想,突然她有一种冲动,她得把猜测告诉海东来,这样似乎就能暂时把自己从无尽的失落中解救出来。想到这里,她立马向海府跑去。
兰玛珊蒂抵达海府时,门卫没问其事由,也没有通报,直接让其进去了,满腹心事和失落的兰玛珊蒂无暇顾及海府对她与众不同。她还没有走到海东来的房门口就听到张五哥的声音。
“大人,太医让您饮食清淡,以流质为主,水盆羊肉、生鱼片之类,小的以后天天给您做到。”
听到这里兰玛珊蒂径直去了厨房。
“张五,你是不是我现在不能起身,收拾不了你,再废话扣你月钱。”
“大人,小的是真心担心您,您就委屈几天……”
这时兰玛珊蒂端着一碗胡麻粥进来了,她冷冷地看着海东来,把粥和勺子直接塞到海东来手上,一言不发,转身打算离开。“那个,兰姑娘要一起喝碗粥么?”“我吃过了。”
跪在一旁的张五哥只觉此时此地自己不应该存在,直接告退也不对,最奇怪的是,刚刚抱着死谏心态的自己现在却一点都不害怕,这个以往让他恐惧的人身上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突然没了,他偷偷抬头,发现对着似乎一心找死的兰姑娘,自家大人脸上有一种诡异的神态,难道是柔和吗?简直是不敢相信。“张五,出去把文书搬过来。”目瞪口呆的张五哥如获大赦离开了。
兰玛珊蒂再次打算离开,海东来直直的盯着兰玛珊蒂,忍不住问出了口:“你生气了吗?”“我生什么气啊,我生气管用吗?刚从鬼门关走出来的人,不但没有明白重生的意义,而且就急不可耐地想去送死,我能说什么呢?生命是多么珍贵啊,生活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沉溺于过去根本苦于事无补,反而浪费重生的机会。要是这样糟蹋自己的人生,还不如……”说着说着,兰玛珊蒂就明白自己并不仅仅因为海东来不自爱的行为而发怒,更主要因为夏云仙不愿从痛苦中走出来,一味逃避的行为,对于这位和自己父亲一般大的人,她一直心存敬意。结果这次他一走了之,她除了哀其不幸,更多的是怒其不争。她积攒满腔怒火,全宣泄到了病卧在床的海东来身上了,想到这里,自己立马闭嘴了,几乎对海东来生出一些抱歉。
海东来一边喝粥,一边在想这个女人不但脾气不好,而且还很絮叨,训斥了自己这么半天连气都不喘。最奇怪的是自己,似乎一点都不生气,这顿训斥当成下粥菜一般,不一会一碗粥麻利地下肚了。
“再来一碗。”
“好。”兰玛珊蒂愣了愣,急忙接过碗。
海东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一个后辈当儿子一样训斥了一顿,他觉得以他的年纪把她当一个后辈,如果自己在十多岁就成亲的话,她并不会比自己的孩子年长多少。在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女子面前,自己的地位、武力、年纪完全起不到什么震慑的作用。她对待他的态度可称得上随意了,动不动把他怼一顿,经常把他噎得说不出来话。自己什么时候怜香惜玉起来了了,大概是自己两次死里逃生,脾气越来越好了。海东来自嘲地笑一笑。
这时候兰玛珊蒂双手捧着粥就进来,还给带了一碟凉拌波棱菜,她先用勺子搅拌了,然后又吹了吹,毕恭毕敬递给他,轻声道:“刚出锅的,可能还会有些烫,小心。”看到她一
副乖巧的小女人模样,海东来心里一阵无语,刚才还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现在却这么宜室宜家的姿态,这个女人看来还很善变。
海东来恢复得很快,第二天旁晚就能下床了。兰玛珊蒂一直踌躇着要不要告知海东来自己的猜想,但是她很犹豫。她看到他刚醒来就着手于公务,似乎每时每刻的病痛并不存在,他不厌其烦地批示公文,一遍遍比照,试图从一些细碎的事件中拼凑自己所需要的信息。她突然有一些了解海东来了,他的一生本来就短过很多人,所以他不能让自己躺在床上多浪费时间,他有太多未竟的志向,他盼望大唐能够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渴望君主能够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他这一生过得辛苦啊。
在他忙公务时,兰玛珊蒂翻阅海府的藏书,她最喜爱大唐的诗歌,她觉得舞蹈是身体的诗歌,诗歌是语言的舞蹈。诗歌是生命与语言的舞蹈,大唐诗歌太难了,尤其对于她这个外国人,但是也太有吸引力了。很多诗歌她虽然一知半解,但是她能够想象到那些诗人的生活和人生。诗人生活在语言中,除日常通约性交往,一般语言是沉默的。而一旦诗的灵感袭来,点燃灵魂的激情,生命开始舞蹈,他身边的语言也随之醒来。意象是语言舞蹈的主要舞者。 修辞,是语言舞蹈的各种技巧。它们伴着生命的旋舞,变幻多种色彩和姿态,象征,隐喻,夸张,衬比等等,演绎多样的风情和意趣,喜悦,怨恨,悲哀,欢乐等等。
“你很喜欢诗?”海东来并未抬头。
“嗯,可惜我一窍不通。”
“你以后进内教坊可以学习的,有专门的女官教你。”
“大人,晚膳已备好,您是挪步去厅堂,还是小的在书房布菜?”张五哥最近真的又轻松又悠闲,反正顿顿煮粥,弄一份凉菜就可以。
兰玛珊蒂在读白居易的《长恨歌》,一时放不下,她索性一边读,一边喝粥。她沉溺于其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她在想象杨贵妃的翩翩起舞的场景,一定要去学霓裳羽衣舞。因为太过于沉醉想象,她无意中拿错了海东来刚刚放下的勺子,半碗粥下肚她也没有发觉。海东来就这样盯着她拿自己勺子,一勺一勺地把粥送到嘴中,来不及想清为何没有阻止,心里有一丝异样,脸有些发烫。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兰玛珊蒂,你有没有觉得今晚的月亮显得格外地孤寂?”海东来负手立于庭院中。
兰玛珊蒂看到他的身影在月色下显得更为孤清,联想到自己,说道:“虽然不太懂这句诗,不过我从小生活丛林中,一个人居深林之中,把明月当成心心相印的知己朋友,自然不会感到孤独。同样的道理,月亮被当成知己,即便夜空无群星,不会孤寂的。”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海东来没有回头。
“海大人贪财好权,当然是万两黄金容易得了。不过你们大唐有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的确一死生命,乃知交情。”兰玛珊蒂决定开启赐药的话题。
“兰玛珊蒂,我们算经历过两生两死了吧。”这个陈述句,海东来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兰玛珊蒂。
兰玛珊蒂直视地海东来,慢慢向他走去:“大人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虽为大唐,是尽自己的本职,但大人高义,我们心存感激。”
“你们?你和夏云仙?”
“夏大哥心系家人,他对于献乐的关心仅仅因为灵儿临终的嘱托罢了。我、王子殿下、膘国子民心怀感激。”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跟关长岭斗了十年,结果,他死了,我成了胜利者。”
“海大人,那个赐药的事情,你知道吗?”兰玛珊蒂急于进入正题。
“我向月霜行确认过了,陛下的确有赐药。我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患了这种不治之症,求访过多少名医,一次又一次失望,早已失去痊愈的希望,之后不过是苟延残喘,苦熬日子罢了。但是这个药的确很是神奇啊,自己能清楚得感受自己身上的伤口在缓慢愈合,陛下对我不仅知遇之恩,还有重生之恩。”
“海大人,是这么想的。”兰玛珊蒂低下头。
“你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兰玛珊蒂下定决心抬头道:“您的病这么多年都是太医在调理的,为何直到生命危急之时才有神药出现呢?明明是不治之症,却来得那么及时,效果还那么好?既然赐药的是唐朝的皇帝,那么……”兰玛珊蒂发现海东来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停了下来。
海东来之前也想过,也疑虑陛下的药怎么有效呢,还偏偏出现在自己药石罔效的时候,但是他不敢深想,因为接下去的答案太过于让他震惊,自己的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该撒向何处,他宁可把一切归于巧合。“天色已晚,我明早还得入宫面圣。”
“大人,明天想如何应对?”兰玛珊蒂总是喜欢一针见血。
“应对什么?怎么应对?兰玛珊蒂,我十二年前只是一个六品武官,是陛下一纸诏书圆我的长安梦,从那以后,我发誓一定拼尽一切守护长安,不让它再遭受屈辱。你也听到我的那么多传闻,我的敌人不计其数,有直接的刺杀,也有软刀子,御史台那帮酸腐之人每年弹劾我的折子能堆成山,但陛下依然待我如初。我不会因为这点猜想就怀疑陛下多年来的信任和期待的。”海东来转身打算走,他的话虽然说得很坚定,但是语气的哽咽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透露了他的痛苦。
兰玛珊蒂心头无比酸楚,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大人,皇帝的确对您很喜欢,也很维护。您这样一个忠心不二、能力强、又有致命的病症的臣子,哪个君王不喜欢呢?可即便如此,在献乐之事上,唐皇还不是为了挖一个内贼,明知您赤胆忠心,还不是把您舍弃了吗?敢问大人,如果真是陛下的话,您又当如何?”兰玛珊蒂并非想伤害海东来,只是当时赐药如何赐死那一幕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而她并没有受到儒家纲常伦理的影响,与此相反,她无比厌恶权术,什么话术、权术、心术都透露着肮脏和野心,都是骗取或者夺取别人的血肉给自己取暖的招数。
“即便陛下疑我、负我,甚至可能试图控制我,我都会不改初衷的。兰玛珊蒂,我不是不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但是长安还在那里,我用脚丈量过长安的每一条街道,长安没有辜负我,我依然是大唐的子民。为守护长安,保卫大唐,海东来甘愿流尽最后一滴血。”
兰玛珊蒂内心可谓是五味杂陈,心痛、心疼、愧疚、敬佩、欣慰混杂在一起,心痛他的病症,心疼他被辜负,愧疚自己和同伴们对他的伤害和误解,敬佩他守护大唐的决心,欣慰他原来不愚忠。
她一时间好像想说很多,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眉目疏朗、目如朗星的大唐男子,何止活得辛苦,她情不自禁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双眼微红,表达自己对他的理解、支持和敬重。四眼相对,两手相握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