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聊聊天吧,年轻人。”
疗养院的高级套间内,白发苍苍的老人侧卧床上,双眼已无法视物,头脑还清醒和敏锐,分辨出陌生的步伐。
皱纹的沟壑里,看不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皱起的苍老的手,让我想起了师父留给我的树,枝节静默着,年轮增长。
“他们把这把老骨头扔在这,没人来瞧我。”老人声音粗粝,语气沉静,“不管你是谁,要做什么,陪我聊聊吧。”
将准备好的餐食放到一旁,我拉过椅子,坐到床边。拿起药片,用水杯碰碰他的手背。
“没什么好说的。”
“哈哈哈,倒也痛快。说实话,小伙子,我可一直在等着你啊。”
老人从床上艰难地支起身体,摸索着接过水杯,失焦的眼睛越过头顶,注视着我身后的白墙,迟迟没服下那颗药片。
他知道我的来意,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一直盼着有这么个人来。不过啊,能不能和我说说,究竟是个什么事儿?”
“….十年前旧城区那块地皮。”
老人愣了愣,从喉咙里漏出一阵破风箱似的笑声:“是你啊,我记得你呢。”
这座城的人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字。白手起家的创业者,屡屡刷新商业期间,版图沿着海岸线的轨迹不断扩张。那张意气风发,立于船头的照片,贴满了大街小巷。
这样的成功人士,竟记着我这只阴沟里过巷的老鼠。不可能。
“那老婆子说你有用,能帮我们做事。”老人咧着嘴絮叨,“她说这话还真没错。”
看来要问师父的事又多了一件。
不过答案,我应该都知道的。为什么师父会出现在那场袭击里,为什么他们做事向来赶尽杀绝那次我却能被留下,为什么中间人能联系到我,为什么初到这座城市就能接取路家的委托,还有之前委托对象的蛛丝马迹中,隐约指向的背后受益者……
答案有些可笑,有些荒唐。
但可笑的是我,荒唐的也是我。
十多年来,我心中产生不出恨意。那种情感缥缈,无序,倏忽即逝,轻易被其他的情绪盖过,找不到任何轮廓。每天睁开眼,想的是活下去,而后呼吸,接着觅食,还债。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太累了,可以结束了。于是走到今日。
或许在正是这句话之后。蓦地有种干枯的痕迹束缚住了我的心,吸干泵出的鲜血,冰冷四肢百骸,让人战栗。
突然庆幸自己能够站在这里。没有早早了结性命,没有半途而废,完整地站在这个毁了我人生的人的面前。
老人将手中的药丸放到嘴边。那是一颗毒药,能让他悄无声息地在睡梦中死去,为接下来的行动留足余地。
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看来这最后一件事我是不得不帮你做了。”我拍掉药片,抽出匕首,看向那双浑浊的眼,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我得用自己的方式。”
有些委托需要寻找线索,但它们不会送上门。这时候,询问的技巧就派上用场。师父教过我不少。不发出声音,不弄脏衣服,足够痛苦,足够残忍。没有人面对这种技巧时,能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只是这次,我没有事情要问。
盖上被子,关好屋门,嘱咐护士老人正在午睡。走出疗养院,宋卿尘正在门口等我。指甲缝里不可避免地粘了血,她什么都没问,只递过一张纸巾。
“你看上去心情不错。”
“有那么明显?”接过纸巾,将血迹拭尽,“不过毕竟完成了件人生大事。”
每次处理委托,如果委托人没有要求,我都会选择最直接最快的手段结果对方的性命。自从学到这套拷问手法后,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应用到真人身上。
现在,路南生的血大概快流干净了。
心中并未有任何大仇得报的爽快情绪。只是一向的平静之中,有某种获得感投入了心湖。
一切按计划进行。时间接近酒会开始,路的事情依旧如预料那样未被发觉。大概他求死,这也是原因之一。
“准备好了吗?”宋卿尘问。她面对什么事似乎都格外平静,激不起太多心绪,甚至过于豁达——像观看另外一人的人生。
这也不奇怪。因为,我早已深信她并非原来那个人。
“当然。”我松了松领带,看向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正式穿西装还是第一次,人模人样的,“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这是绝佳的机会。一场私人酒会,人数不多,路氏集团的利益相关者几乎都会列席,且没有无关人士。不过宋家在联姻前都与其关系不大,但这次也受邀参与。最重要的是,由于出席者的人数和身份,安检松散,不会有搜身一类的麻烦事。
我并不打算让这场行动实现什么了不得的目的。做得太过火,反倒不利于宋卿尘和宋亚茜的下一步行动。
只是个小小的奢望。让这些有能力做到的人了解,有这样一种可能,多年前种下的恶因,会换来更猛烈的仇恨——复仇。让他们停留在这样的恐惧中,哪怕仅一瞬间,我的目的也就实现了。
宋卿尘身着酒红色礼服,长裙曳地,款款走入会场,作为她的随行人员,我走在她身后一步,观察大厅的全貌。
平面图很准确,酒会的场所装修得花里胡哨,结构却简单,目光所及只有一道大门,还有隐藏在拐角的防火门。
作为这场宴会最重量级的嘉宾,周庆生自然要上台发言。
这位目标年纪年轻些,五十岁出头,登上讲台的步伐未显老态。身量不高,长相慈眉善目,做事的手段却狠辣无比,在场的几乎人尽皆知。
“诸位朋友,今天我们聚在这里……”
一旁几名保镖看得严实,我笑着迎上去,在众人注视下走到台上。男人看过来一眼,停下演说,面上褶皱堆叠,眯眼微笑,目光探寻来意。
离保镖只有两步距离,还不够远。
口袋中是无鞘的匕首,为放松对方警惕,双手需都展露在外。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这辈得为你们让步。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五步,刚好是周庆生的身后。
足够了。
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这里。富丽堂皇的大厅,造型繁复的吊灯,手绘的穹顶,价格不菲的名画,大块石材铺就的地板,其上映着各色人影,身着考究服饰,是某些人一辈子也叫不出名的品牌和款式。
明明站在这里。但一切似乎格外遥远。
看着那双温和的眼睛,我回答:“自然是有事求您。”
刀割开皮肉的手感,我已经很熟悉了。而后是血管,还会遇到骨头。人的皮肤很像张有韧性的纸,里面包满血液,只需轻轻一按就能破开。
只是一瞬间。
掏出武器的速度可以忽略不计。
横过匕首,跳过无聊的威胁和演说,完成最直接的目的。
只是一瞬间,就能取一人的性命。
周庆生捂着脖子后退几步,我向后退一步为他让开位置。
鲜血从男人的脖颈喷溅而出,惹得现场一片惊呼。保镖反应很快,立马上来,试图擒住我。
从另一只口袋中掏出按钮来,高高地举起,让全场都看到。是起爆器。
“我有炸药。”绕过已经变成尸体的男人,对着麦克风说,“麻烦你们安静。”
宋卿尘配合地掀起裙子的一角,露出其下的炸药来。会场随之静寂。
“诸位,我也有话要说。听过之后,你们可以再决定是否要让其他势力介入我们的谈话。我指的是什么,你们应该清楚。”
“你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们可以满足你。”路云霆也在场,男人面色不改,高声问道。
“我没有要求。”我笑着看向他,“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路云霆接着问,在场只有他一人敢于接我这个恐怖分子的话:“那你打算做什么?”
“聊聊天。”我把玩着手中的起爆器,“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一双双敌意的眼睛看过来。
“也不难猜。是为了报仇。毕竟这位慈善家金盆洗手前是黑帮大佬这件事,你们应该都清楚。
“我把你们都杀了,肯定也不算冤枉太多人。”我用匕首点点宋卿尘,“来,宋小姐,把你手里的东西给他们发下去。很好。现在炸得均匀了,一个也跑不了。”
“对了。你们的事我知道的太多了。我暂时没什么广而告之的意愿,但不想被抖出去的话,就内部消化吧。”
我握紧手中的“起爆器”,仿佛它真的有效力一样。不久之后,在场的人就会发现所谓的炸药里面,除了几张证据照片,只是一堆碎纸片,如果有心拼凑,还能发现材质是路氏集团的特殊公文纸。
路云霆想离婚,而第三者恰到好处地出现,侧面帮他实现了愿望。于此同时,路氏集团的上一代主要势力被意外终结,权力迎来全面交接。受益者不必多言。
但这只是过于刻意的巧合,就算看客不往这个方向想,这种情势也给宋亚茜的下一步提供了机会。
尤其警惕着那几名保镖,向逃生门退去,一路畅通无阻,诸事顺利。夜色漆黑且寒凉,完成一切的我,心情格外舒畅,连月色都觉得温暖。
马上就要全部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