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礼忏鼓磬的圆寂落下,在凄悒的静默中,生命杳灭呼出来窍,泠泠地平匀下腹,稀里糊涂踱过三载千秋紊乱梦,烙过一对再不似名姓的眉眼。这般断送的整卷月下,他声气急促,吐气正似菩提充塞死相的一响:楚晚宁,你尚不能渡己,又拿什么来渡人?!
当所有音节漫溢,文字褪出口却是成章的已成反锁,像臼齿以磨利的俯角反扣,多得一味猝不及防的憬然。我在平仄里摸出扒下一块黏稠的骨,在吐词里端出稔知的描叙:不是说世道安平,苍生不叩问鬼神吗?师尊,怎么如今骸满泊江,凫雁回塘都是血淋淋的骨架,你却要我从其里捕捞飞升的梦…可谁眉间睫下不结霜,你不伏首拂漫漶的字里匹骨,也要我有竹籍里碌碌无名所恳切的怯吗?你和我说过江南濛濛烟雨里的哝语,说过“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安乂世,说你红尘来去的三千障都葬在眼尾,说陂塘清澈的临安,说大义存寸心,说风华正茂的江山扶媚见,却不说为何世人非皆是两眼誊花,为何掂掇红鹃只得一声细啼。所以我总想、我总是以为石墩只给皓月倚仗,以为老媪能在古老破旧的窗沿掷花,以为谁都能在梦外托个妥当的温存,以为众生都是他由静默雕刻的模板——除了月豁出的阙口是一把尖细钩,以为什么都是圆满的湾、圆滑的颔,都窄窄地缠绵一束挂栈道的月光。但不是,我从他的围城逃逸,把他虚构的拘墟之见剖解,说这些皆是恍惚回望的空,说师尊,你得大义凛凛之噱头,原来都是纸上望山河吗?
……凡世疾苦就在眼前,恕弟子愚钝,不知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我俯身吹烛灯,让碎光孤漏进掌心,携去满是雾气的眉眼…我之前总抚剑拂袖,酌对三两笠的掩雨落,饮冷言热语的梦,原来这是落雾,渐次散座的水雾,可我看透看破了,空有隔隙的水还是珠状,编不出披针形的雨,我悱恻地捱过细簪的三川四云烟,决然地捋去盏酒的风花分挟絮,替他的眼看尽了红尘败落,替他给我的梦甩水袖,所以他给我灌输的大义炳然、他给我捏造的桃源菁华、他和我说的风抚的雨,全是他自欺欺人的空谈……这不是禅心不定啊,师尊,生灵涂炭、饥馑满是、世道动荡,原来也不过是你口中的掷死水的细石,一文不值吗?!在夜低落地敲下一块喈喈柝音,敲下一声飞红滴翠,然后极短暂地溢拟几多痛:我只想按你从小教我的去做。
我把自己铺成苦白的宣纸,任他起钩、点苔、回捺,任他从容地锼镂出的形态与思绪。掭笔时丛胜的墨自东南西北晕染开,成靛蓝的川,翠绿的山,而后转天时泼满满面的青釉,洒一些光的瓷绿的斑,然后收袖截墨,借此说的是众生皆系己任,如今漫漫烟煴却又问何以渡苍生。他给年少的我画了太多,划了太多臆想的眉眼,我共他引燃了多少日子的垂灯,就有多少在龙血山执拗的反抗,我说我要入世,我要下山,我要去见见你口中的梦,我要去看看月是为何而瘦,而他置之不理。他总认为我的脊骨是可折断的温顺。我之前将他的一切奉为圭臬,习作自然,而我在一次呼吸的沉没中,在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舔舐我指缝的米浆时,第一次叩问不曾见无常世事的自己:我一心修炼灵核,为的就是能护佑苍生…可我的路是走在无风的袖袍里,拼不得春风一叹,也拾不得仆仆来赴的露珠吗?师尊,你怎么不肯低头看。我把指尖的痉挛与眼尾的飞红收止回眸底,把乏味的错愕别进水雾弥漫的滑堕,我长跪九叩,颤的唇吻不到凄泠泠的风,山长水远皆是空话,沙是渴死的水,冰是渴睡的水,梦揭开帷流的是蜿蜒绵亘的水,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俯拜在山脚啊!我怎么能置之不顾?
可我曾经的神佛将弯刀解下,掷出,一举一动间含了刺,近乎淡漠地说:……我要拿走你的灵核。
我在愧疚与错愕间找到一个堪堪平衡的支撑点,任漫天的朔风刮我的骨,抽我的筋,一目十行地读乱我的往事。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掠动的光影,只想起当巍峨山中歇一池秋水,活泼得不卷收时,我曾问过怀罪是否走倦了山河,读累了世间,才上山寻梦见,在短暂的三尺命里剪去步履对红尘的留恋。他当时和我说,说谁也不能把世间捏碎,说人人一身纠缠,没谁不有三副心肝九曲肠,说……他说了太多,我在混乱中无法回忆完全,唯独清晰记得掌心抚过头顶的余温。人间江月何不皱眉,雨打归舟都是黯淡的泪痕,让所有琼楼都化作白鹊而去,独留我孑然一身尘烬——哪怕是废人之身也好,五节芒悬落在骸骨也好,如此也均平地来句读情与义,无情地让分割线坐落,迫我出耽溺的旧梦,告诉我一刀两断,命偿旧情。
于是刀落在胸口前一刻,我看见挑灯拭剑的灯影,看见莲池畔细碎的石,看见月在屋檐高挂…落下一片他曾经伴读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