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兹哪几个窗口是您的?
你最后那三个。
弗兰兹迅速地向那三个窗口瞟了一眼,旁边两个窗口挂着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是白缎的,上面有一个红十字。那个穿披风的人的确实现了他对勒司斐人的许诺,而现在已毫无疑义,可以确定那个怪客就是伯爵了。那三个窗口里还没有人。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准备着,椅子都已排好了,断头台已架起来了,窗口上都挂着旗子。钟声不响,面具还不能出现,马车也不能出动,但在各个窗口里,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里晃动,而马车都在大门后面等着了。一切已准备就绪。
弗兰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顺着法院街走着。当他们接近波波罗广场的时候,人群也愈来愈密了。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两样东西:方身尖顶的石塔,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标明这是广场的中心;耸立在巴布诺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条路的交叉口上的断头台的那两根直柱,在这两根直柱之间,悬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弯刀。他们在街角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本就在那儿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高的价钱租得的那个窗口是在那座大宫殿的三楼上,位于巴布诺街和平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只要通向外面的那扇门一关,房间里的人便完全可以与外界隔绝了。椅子上已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做的。
你你们既然让我为你们挑选服装,我就拿了这几套来,因为今年穿这种服装的最多,而且也最实用,逢到人家向你们撒纸花,也不会沾在身上。
伯爵的这一番话,弗兰兹全都没有听进去,他可能并不完全理解伯爵的一番好意,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被波波罗广场上的情景吸引住了。目前而言,广场上主要的点缀品就是那可怕的杀人工具。弗兰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架断头机。我们说断头机,因为罗马的这种杀人工具式样简直和法国的完全相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坠子分量较轻,全部差别只在于此。有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儿一边用早餐,一边等候犯人。其中的一个掀起那块木板,从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他的同伴。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一看到这种情形,弗兰兹觉得他的额头上已不知不觉开始冒冷汗了。
犯人已在前一天傍晚从诺伏监狱移禁到了波波罗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里,就在那儿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位教士做伴。他们被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堂里,门前有两个轮流值班的哨兵。教堂门口,两边都有一列双排的宪兵,从门口直排到断头台前,并在断头机旁边围成了一个圆圈,留出一条约莫十尺宽的通道,在断头机周围,则留下一片将近一百尺的空地。其余一切地方都被男男女女的身体填满了。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子扛在她们的肩头,所以孩子们看得最清楚。平西奥山像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诺街和立庇得街拐角处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也人满为患。台阶上像是有一股杂色斑驳的海流,向门廊下拼命地挤,墙上每一年凹进去的地方都供着活的雕像。伯爵说得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观就是死亡。
可是,这一幕庄严的情景似乎应该让所有人禁声的,但恰恰相反,人群里浮起一片笑声和欢呼声所组成的喧闹声。显然在人们的眼里,这次杀人只是狂欢节的开幕典礼,而这两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已没人去怜悯去关心了。突然间,像是大家都中了魔似的,骚动停止了,因为这时教堂的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小队苦修士,其中有一个领头走在前边,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的地方有两个洞让他们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点燃了的小蜡烛。在苦修士的后面,还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把笨重的长锤。可以轻易看出这个人就是刽子手。他的脚上还绑着一双草鞋。在刽子手的后面,根据处死的先后顺序,先出来的是庇皮诺,然后才是安德烈,每一个都由两位教士陪伴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并没有受到什么束缚,所以对于眼前的路能看得非常清楚。庇皮诺走的步子很坚定,无疑他已明白会发生什么事。而安德烈则由两位教士扶着走,似乎对迎接他的刑罚充满了恐惧。他们都时不时地去吻一个忏悔师送上来的十字架。单单看到这一幕情景,弗兰兹就觉得他的那两条腿已在发抖了。他望了望阿尔贝,阿尔贝的脸色已白得像他的衬衫一样了,他机械地丢掉了他的雪茄,尽管那支雪茄还没抽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无动于衷,不,应该说他激动得很,一层浅红的血色似乎正在拼命地从他那苍白的面颊上透出来。他的鼻孔张得极大,宛若一只野兽嗅到了它的牺牲品一样。他的嘴巴半张着,那雪白的,又细又尖,好似狼一样的牙齿便露了出来。但是,他的脸上却显现出一种温柔的微笑,这种表情弗兰兹以前在他的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一对黑黑的眼睛里满是慈悲和怜悯。两个犯人继续向前走着,当他们走近时,他们的脸也能看清楚了。庇皮诺是一个青年人,长相很漂亮,大约二十四五岁,皮肤被太阳晒得呈棕褐色。他仰着头,好像在嗅空气,想要确定他的解放者出现的方向会是哪边。安德烈是一个胖子,身材矮小,脸上布满了残忍刻毒的皱纹,但是那些皱纹与他的年龄无关,他大约只有三十岁,胡子在狱中长得很长,头垂在肩上,他的双腿发软,好像在服从一种不自觉的、机械的动作。
弗兰兹我记得,您曾经告诉我说只杀一个人的吧。
你我对您讲的是实话。
弗兰兹但是,这儿有两个犯人呀。
你是的,但这两个之中,要死的却只有一个,另外那一个还有很多年可活呢。
弗兰兹要是赦罪令要来,可不能再迟了呀。
你看,那不是来了!
正当庇皮诺到达断头台脚下的时候,一个苦修士,他像是苦修士队伍中迟到的一个,拼命挤开士兵,走到领头的那个苦修士前面,交给他一张折拢的纸,庇皮诺锐利的目光已把这一切都看到了,心里马上卸下了一块大石,轻松了不少。领头的那个苦修士接过这张纸,打开来,于是他举起了一只手。
教士感谢上帝!有令赦犯人一名!
居民们赦罪令!赦罪令!
听到这种喊声,安德烈把头抬了起来。
安德烈赦谁!
庇皮诺仍旧屏息静气地等着。
教士赦庇皮诺,即罗卡·庇皮诺。
安德烈赦庇皮诺!为什么就赦他一个人?我们应该一同赴死的。你们讲定了他和我一起死的呀。你们没有权力单单只要我一个人死。我不想一个人死!我不想!
于是他挣脱开了那两个教士,像一头野兽似的挣扎着咆哮着,拼命想扭断那条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的助手马上从断头台上跳下来捉住了他。
弗兰兹他怎么突然变得那么疯狂?
你您没看见吗?这个人快要死了,他之所以发狂,是因为本来与他同死的人被赦免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会用他的牙齿和指甲把赦的那人撕得粉碎,也决不肯让他去享有他自己快要被剥夺的生命的。噢,人呀,人呀!鳄鱼的子孙呀!我早就认识你们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呀!
在这说话期间,安德烈一直在地上和那两个刽子手挣扎着,滚作了一团。
安德烈他应该死的!我要他死!我不想一个人死!
你看,看哪!看吧,说心里话,真奇怪,这个人本来已接受他将要被处以锤刑的命运了,他就要上断头台了,像个丑夫一样,这是真的,他是准备服服帖帖地去死的。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认命,是什么安慰了他吗?那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个人要和他一同被处死,一同分担他的痛苦,而且比他先死!牵两只羊到屠夫那儿,牵两头牛进屠宰场,如果使两只里的一只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会欢喜地咩叫,牛会高兴得乱吼。但是人,上帝照他自己的形状创造出来的人,上帝给他的每条最重要最基本的戒条就是叫他爱他的朋友。上帝赐予他声音以表达他的思想,可是当他听到他的同类人得救的时候,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么!居然是一声谩骂!够光荣伟大的了吧,人呀,你这自然的杰作,你这万物之灵!
说完伯爵爆发出一声大笑,但那种笑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显示出他的内心曾经一定受过十分痛苦的煎熬。
这时,搏斗仍然在继续着,看了真可怕。人们都支持安德烈受刑,
居民们杀死他!杀死他!
弗兰兹吓得直向后退,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拉他站在窗前。
你您怎么啦?难道您可怜他吗?如果您听到有人喊‘疯狗’您就会抓起枪来,毫不犹豫地打死那可怜的畜生,但它的罪过,其实却只是咬了另一条狗而已。而这个人,人家没去咬他,他反而谋杀了抚养他长大的恩人。现在他的手被绑住了,不能再杀人了,可是他还希望囚伴和他一同赴死。这样的一个人,值得您可怜吗!不,不,看,看哪!
这声声控诉似乎已毫无必要了。因为弗兰兹早已聚精会神地在看这一场可怕的情景了。那两个助手已把安德烈拖到了断头台上,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咬,怎么喊,他都已经被按着跪了下来。这时,刽子手已在他的旁边站稳了步子,举起那把长锤,示意两个助手走开。那犯人仍想挣扎着起来,但还不等他站起来,那把锤已打到了他的左面太阳穴上。随着一下重浊的声音,那个人像一头牛似的面朝下倒了下去,接着又一个翻身仰面躺在了台上,接着刽子手摔开锤,抽出刀,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又跳到他的肚皮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伤口里便喷出来一股鲜血。
弗兰兹再也看不下去了,浑浑噩噩地倒在了一张椅子里。阿尔贝则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窗帘站着。只有伯爵依然笔挺地站着,面露胜利的神色,像是复仇的天使。
你用实际行动,给两个纨绔子弟上了生动的一课,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是否震慑住了我们的阿尔贝男爵和弗兰兹男爵?请继续收听第179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