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先夫之训
知凤九要带阿离去第七天游玩,亦知凤九的性子那是越发的懒散了,东华便带了佛经,烹了茶,坐在妙华镜边儿上等她。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小白面前哪儿来的愈挫愈勇的定力,明知道往她跟前凑换来的又会时一轮冷落,无奈小白身上玄妙的东西太多,很多时候,朦胧的事,越发勾人心魂。
天河疑泻,似画悬,溜泻鸣琴。九层青涯,壁连晴空,长练鸣泉,飞暮雨,雪净鲛绡落刀尺,大珠小珠飘随风。
黄衣总角,阿离欢脱得像脱困得皮猴儿,在前面疯跑,凤九和沐芸在后边跟着散步,初春时节,果真清爽。
“青丘得崽都是放养得,小叔幼时跟着折颜,姑姑幼时跟着小叔,我幼时跟着姑姑,如今,也轮到我带阿离玩儿了。”
”殿下家人多自是好事,这样殿下就不会像在凡间时那样被欺负了。“
”有权有势不代表可以任意妄为,如果真有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论是谁也逃不过律法。“
“是,殿下,沐芸都听您的!”
凤九捏了捏她娇憨的小脸蛋,追上阿离的步伐。
“小阿离,进来些,你可千万别被这妙华镜的灵力所灼伤了!”眼看着黄衣的表弟就要靠近悬崖边缘,凤九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凤九姐姐,这不就是一方瀑布吗?”阿离瞪着他水灵灵的眼睛,满脸写着疑惑。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就是第七天的妙华镜,只要施以法术,就可以看到十亿凡尘中每一世的兴衰更迭。“凤九的一番说辞让阿离惊讶得五体投地,小巧得嘴张得杏子一般大。
”那我们快去看看吧!“对于凡世阿离就越发地兴奋,愤愤然又向悬崖边奔去。
”这要法力高强的神仙才行,你不行,小心伤着。“凤九匆忙拉住他,颇为无奈地解释道,她这表弟真真生得太跳脱了,哎——
”那凤九姐姐你可以吗?我父君娘亲可以吗?“
”在神族之中,只有东华帝君可以。“她神色庄严,眉眼端正,就像在奉一卷史籍,一卷经书。
远处静窥的东华唇角松了松,晨露湿了蕙纕的叶尖,戏学铃兰,青嫩倾曲。
小白是在夸他吗?
不能看妙华镜,阿离颇有些蔫蔫然,”父君最坏了,明明是他想独占娘亲,趁我睡着将我抱回庆云殿,还骗我说是我自己梦游走回去的,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骗,真是不择手段!“阿离颇有怨念地向凤九控诉他父君的恶行,希望向来疼他的亲亲表姐可以替他去他娘亲那儿揭发他父君”伪善“的真面目。
”那你有没有醒来的第一时刻去挠长生殿的门啊,大哭一场啊,真是太浪费了。“凤九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无奈的神色。
东华撇嘴笑了笑,小白这般教坏阿离,估计在姑姑面前不好收场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女人才用的招数吗,男孩子也可以吗?“未谙世事的阿离首次听闻为了争宠就也可以这么不要脸,难道比他父君更加不要脸就行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八荒六合最厉害的法宝了,学会了这个,就没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了。“凤九高深莫测的样子让阿离更迷糊了。
全因悟性,阿离不懂,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行走在迷雾之间,恍然出现一盏宫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一种什么样的妙悟。
他用手托脸,还在回味小白方才一番话,手指白皙,骨节分明,宛若素手捧花,佛拈静客。
凤九带着阿离和沐芸一路游玩到承天台下,蓦然看见前方火光冲天,火舌弥漫夹着浓烟犹如一朵盛开的红莲。
“凤九姐姐,前面好像着火了。”
“去看看。”凤九拉起阿离加快了脚步。
“殿下,等等我!”沐芸心下慌乱,殿下怕是又要涉险了,她暗暗拿出了帝君留给她的急救符咒。
承天台
迷谷用他微薄的仙障苦苦支撑,以保护一众看戏落难的女仙不受暴虐的赤焰兽攻击。凤九一众感到时,迷谷已经几乎撑不下去了,法术损耗让他有些脸色苍白。
”知鹤,天族封你为水神所为何来,所谓何用?“看着在一边儿看热闹见死不救的知鹤,一向待人温和的凤九不知为何气不打一处来。
知鹤恐惧无措中,僵滞地顺着声音转向来人,竟是当年失踪的宫娥小九,只是为何她额头上多了一朵花钿?彷徨中,知鹤更回答不上凤九的话。
凤九无语地瞥了瞥知鹤,靠她布雨救人还不如靠自己。
对付赤焰兽,她绰绰有余,只是这个过程可能有些漫长,且中途难免激怒它,届时它迁怒于众可就不妙了。只有调虎离山可行。
”沐芸,照顾好阿离。“凤九转向沐芸叮嘱一句,运气凝起一个光球向赤焰兽甩去。
赤焰兽被光球击中,不痛不痒,只见远处一美娇娥,愣了愣,这女子也忒瞧不起人了,竟藐视它弱小,连重法都不舍得用,它非得给她些颜色瞧瞧。
见赤焰兽将注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凤九幻出**剑,纤手持剑,剑身盈雪,橘黄流光嵌含其中,剑柄雕花。另一手握楹木剑鞘,一身白衣盈盈而立。
凤九跃步而起,托扶摇,卷烟气。赤焰兽咆哮着扑向凤九,张牙舞爪,欲将这嚣张的女仙了结于口下。
凤九在它面前顺势飞旋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回地面。赤焰兽的獠牙只玩闹似的碰着了**剑光洁的剑间。
赤焰兽扑了个空,瞬间感觉自己的武力在这个小姑娘面前简直是个笑话。
赤焰兽已然远离受难众仙,凤九也不在玩闹,提者利剑迎着凶兽而上。即将与凶兽撞对面时,凤九侧了侧身身子,趁着自己与赤焰兽相近的位置,手起剑落,剑锋在凶兽身上划过一道狭长的血痕。
凶兽负伤,扑起的弧线变了形,落地时还栽了个跟头。凤九脚尖轻点,回旋转身之间,纱衣翩翩,幽昙花暗放,化了向前冲的力道。**剑尖沾上点点血滴,宛如傲雪凌霜的点点红梅绽开。
凤九依旧一身净白,相比之下,赤焰兽就越发显得狼狈。
这一摔,摔出了赤焰兽的怒火,口喷烈焰准备奋力一搏。凤九弃了剑鞘,单手握剑,单手捏诀,升起仙障避火,心里盘算着只要这兽离自己足够近,就可以重创它的要害,届时将它赶跑就自然不在话下。
烈火推着凤九已然靠近悬崖边,沐芸以为凤九不敌却不敢叫喊出声让凤九分心,只有抖着手对符咒施法向东华求救。
同样不理智的还有知鹤,本想助阵,施展布雨之术,却不想法术不济,被凶兽偏头躲开,反而浇了凤九一身水,还触怒了赤焰兽,更急着将凤九推落悬崖。
只是于凤九而言非福非祸,她还愁着这兽未免太拖沓了些,这一泼水正好可以让这场架早些结束。
而收到沐芸急救符匆匆赶来的东华正好目睹这一幕,还好,看小白的面色,她能应对自如,有惊无险,也没有受伤。他这义妹也太不懂事了,依仗着他的关系,到了西荒也未见有长进。
熊熊烈火间,众女仙一阵哀嚎,,哪里还有凌然傲视凶兽的白衣身影。
“凤九姐姐!”“殿下!”“小白!”
嗤嗤的烈火还在耳边燃烧,凤九愣是没有听见这一声声急急的呼唤。她立稳脚跟,悬身缘台平躺,以云雾为塌,念起腾云诀,皮肉绽开的一片脆响后,**剑插入了凶兽的喉颈,血液飞溅到凤九湿漉漉的衣裙上,化作朵朵鲜透的海棠花。赤焰兽猛地抖了抖,趁着凶兽因疼痛而发抖的空挡,凤九翩翩而起,重回承天台。
她没有用尽力道,快要接触凶兽要害的时刻,她收了剑。赤焰兽已知自己不敌,也知这位女仙欲放自己一条生路,遂惝恍而逃。
她本就不欲赶尽杀绝,赤焰兽退了便退了吧。
迷谷指导众仙疏散,其中不乏有人听了阿离的叫唤认出救她们的女英雄是青丘女君白凤九的,不禁感慨,原来真实的青丘女君是心怀大义的女英雄,不是只知哭闹的小姑娘,当真是不见其人,不知其真啊。
拾起被她弃在一边的素木剑鞘,带着一身腥湿径直向沐芸走去。
沐芸被方才一番惊险打斗怔住了,木愣在原地,殊不知手里为凤九准备的披风已被身旁的东华顺走了。
“不劳帝君了。”趁着东华抬起手臂替她系披风,凤九顺势抽走它披上。顺滑的绸缎倾泻而落,东华空了的手掌滞在半空,抬也不是,收也不是。
“为何要救他们?”自顾自地放下无处安放的手臂,东华低头凝神注视她沾了血珠的纤白手指及其随意地系带子,郑重其事地问道。
在他印象中,小白虽然不好打扮,却也是精致的,今日的她格外随性而行,也愈发心宽,倒是与他一位故人异常想象。
“强者护弱者,天性使然。”凤九侧身绕过东华,正欲离开,似是答复,又似陈述一平平无奇的起居小事。
小白今日格外的话少,多说一个字都不愿意了,是在避他吗?但是他问的,她都随即答复,且颇有耐心,她是何意呢?他好像从未感觉到过这样的琢磨不透的深幽,他倒是有几分好奇。
”为谁?“他不信,一个人转变没有原因。
”大为生灵,小为先夫之训。“轻音飘入他耳际之时,他回首望去,只剩她湿透的衣襟滴落的几滴棠红,萦绕着水汽,隐约间还有分毫夹杂着血腥味的清香。
如今,叶青缇这个名字倒是不会让他心痛了,是他妥协了?还是他接受了这个凡人的存在?也许是有些事情比起这个红尘之事中的对手更让他茫然吧。
她的坦然相待却让他不可估测,她如果生气,他可以哄,她移情别恋一次,她就有把握可以让她重新移情自己,但是,他的一切她都置之度外,他能如何?她的出言平和,每每让他自觉无力。荆棘可以握住,哪怕受伤,佛境清,抓得紧,越容易失去,若伊人如一露华,圆柔无逆刺,轻盈无羁绊,握之即散,刺之,巍然不动,他,总有覆天之能,又奈之若何?
洗梧宫•庆云殿
“我去温泉里头泡泡,沐芸,帮我煮碗驱寒汤。”
“好,殿下,沐芸这就去。”
凤九正欲动身前往温泉,却见本该离开了的沐芸又急急地跑了回来,将一个木制盒子放下就退了出去。她愣了愣,凑过盒缝嗅了嗅,是药香。
“木槿花、木犀花,沐芸倒是用心。”水汽氤氲在凤九一片浅浅的桃红,凤九两指拈起沉浮在自己锁骨前的两片勺圆的白色花瓣,举至眼前,宫灯之下。在温热的水里温了许久,花瓣有些透亮,鹅黄的光染得花瓣得脉络清晰可见,绢帛皎白间有些化水,宛如清透的晶糕。
温热的泉水将她拥于其中,她有些微醺了,阖了眼,水汽凝成的水珠沾在她的睫毛上,轻红腻白犹如将开的棠苞,未施丝毫粉脂,濯清涟后,脸颊的嫩白,含羞半露的泪痣衬得她越发明艳。娥眉舒展,眉梢平顺,闲适如平卧水上的纤草。
“殿下,驱寒汤备好了,殿下需起身吗?”沐芸端着凤九的贴身衣物,见凤九闭目,不知凤九是否睡着了,不欲惊她清梦,低声询问。
“嗯。”诚然,凤九趁着惬意小憩了片刻,遂发声之时带了些许鼻音。
”东西搁在屏风后即可,我自己可以的。“
”好的,殿下。“凤九仍在闭目养神,沐芸轻手轻脚的将一件素白的丝质浴袍叠放在池边凤九伸手即到的地方,又将手中的桐木托盘轻搁在屏风后的小案上,便退了出去。
凤九睁开眼,一双杏目将泉水中浸得半实半虚的花瓣尽数映入眼底,洗了一身的腥气沉劳,甚好。
细嫩凝滑的手臂伸出泉水取了浴袍,凤九从水中直立起身,带着掀起几帘水幕,水珠滴落如珠,漾起层层涟漪,恰似锦鳞游泳。她随意向身上将罩浴袍成个松松垮垮的交领,略遮掩了胸前的蓓蕾,只是仍露出了她略显消瘦的锁骨,水滢舔湿的后颈处几道淡淡的伤疤若隐若现。
步步熏兰泽,凤九光着脚丫,在梧桐木铺的古朴地板上留下一串由深及浅的脚印。将拢着浴袍的手放开,丝质沾了水有些透明,凤九的身段就这样明晃晃地露了出来,白净但瘦削,肩膀上、后腰处零零星星布着浅浅的疤痕,胸前结痂了的刀伤在白皙的皮肤的衬托下尤其明晰。凤九放下浴袍,拿起荷藕色的肚兜穿上,有套上杏花白绸缎的内衬,再罩上一件白梅斜逸而出直至胸前,下散袂尾、嫩黄梅蕊点缀的交领丝绸罗裙,在腰间挽起一个结,衣裙不至掉落。用法术烘干了长发,并未梳起,踏了绣几瓣白梅的云靴就这样飘逸而出。
出了温泉,在殿中落座,冒着热气的驱寒汤汤色澄亮,玉碗便静静地躺着两瓣落花,桃红渐白,凤九好奇向窗外望去,春色正浓,桃红与纯白纵横交错,桃李花来。
“桃李前自伤负小徒,当年空许愿。”凤九端着玉碗,痴痴地望向窗外交缠难分的桃李花。
窗外的东华明白今日他要的答案就在这殿中。
“殿下,您怎么了,怎么还伤起情来了?殿下先把汤喝了吧。”
凤九望向沐芸,不同往日的平静冷清,凤九的眼里泛起了水汽。
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净,周身一阵暖流涌过,感伤倒是越发的明显。
“殿下怎么了,可是在思念什么故人?殿下口中的小徒又是谁?”
“小玄。”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香炉火舌跳跃的声音。
窗外的东华一时愣住了,他在凡间历劫时苦寻多年而不得的师父,如今就活生生地在他眼前。昔日最亲爱的师父变成如今这副丝毫不在意他的样子,他有些茫然难以接受。
“王君?但是殿下不是在战场上……”
知道沐芸势必会疑惑之顾,凤九打断了她,“王君是不是有位帝师?”
“据史册记载,那位女帝师好像叫白芜,但是她不是在王君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就离开了吗?”
“师父,以后我们还会相见吗?我怕我会忘记您。”身着锦袍的皇子紧紧抓住白衣女子的手。
“且从汝心,若汝心有山河社稷,又何惧装不住我这个师父?”女子莞尔。
“谨遵师父教诲,玄仁必当勤勉。”皇子愣住了,依依不舍地把手放开,郑重地向与自己同高的师父行礼。
“嗯,回去吧,不用送了,剩下的路,为师自己走,你也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你陪不了的。”女子抬手摸了摸皇子整齐的发冠,今日,皇子弱冠,亦是太子的册封礼。
窗外的东华一直在回忆他师父离开的潇洒背影,来去不可留。他当时极少地去闹了他师父的寝殿,问她能否等他继位再走,其实他是有私心的,五年的朝夕相伴,她至亲如母,他是胆小的,他师父让他规划自己的姻缘,但是尽管师徒伦理不可逾越,他明白,他不能娶她,但是他也希望师父能护着他的心一生一世。只换来的只有她的一句话:“有舍有得,生活会给你更好的。”
但是,就算她离开王宫去浪迹天涯,他也专门辟出一处竹林深处的寝殿,冬暖夏凉,按她从前寝殿来布置,存放着她用得顺手的物品,每天他亲自洒扫,又是有一天,师父游历路过承虞王宫,她总得有个歇脚的地方不是,要是届时再安排住处,对他的恩师未免太怠慢了。
“可是殿下后来为何又出现在了战场上?”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帝君的历劫之身,我仅仅是放心不下小玄,他那王兄不是盏省油的灯,一旦上了战场,刺杀他是何其简单的事情。”
东华窃喜,他师父终究还是念着他的。要说护犊子,他师父真是独有门道。
“你放开本王!”只着了寝衣的小皇子被一群黑衣人包围,瞪着明珠般的炫目死死盯着这帮来意不善的坏人,努力挣脱脖子上的尖刀,只是他一个小孩,哪里斗得过一群大人?
“你放心,只要你师父交出统兵的兵符,我就放了你。”黑衣人粗瘪的声音伴着恶臭的气息吐在他的侧脸,让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不就块木头,大侠们杀鸡焉用牛刀?”一声清朗的女声响起,众黑衣人挟持着小皇子循声转去。
一女子迎夜风而立,双肩上松松垮垮地搭着一件白底白梅枝墨色浮绣外袍,墨发挽成丁香结,斜插一支白桃木簪。面覆白纱,一双明眸微眯,显然不太友善。
女子淡淡地瞥了手持弓箭的黑衣刺客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块虎符,“我交符,你们交人。”
“成交。”见她身边并无武器,挟持小皇子的刺客鼠目斜视,黑布蒙面下勾起一抹不可视的奸笑。
刺客放下尖刀,小皇子得了自由,正欲奔自己的师父而去,“小玄,稍安勿躁,不要跑。”,见师父语气少有地严肃,小皇子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
黑衣人们自然不会放过倒霉的师徒二人,就在师徒正要在他们的包围圈里擦肩而过时,对视一眼,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拉弓引弦,顷刻间多箭齐发,正欲将他们师徒二人一网打尽,而这正和女子的意,她耳力好,听见拉弓的声音立即转身反手将小皇子摁倒,从多方而来的箭雨碰在一起后零零落落地散落一地。
女子顺手掠过一支箭向持刀的刺客飞射而去,箭羽划破沉静的夜空,发出刺耳的箭鸣,正中刺客心口,刺客应声倒地,遂即蹲下对身后一愣一愣的小皇子轻声命道:“小玄,上来,抓稳,师父背你突围。”女子背起孩子飞跃而起,连跃数步闪到刺客前,夺了尖刀,反杀众刺客一个片甲不留。
“哇,师父好厉害。”小皇子欢呼,那夜起,他师父还真成了他心里的大英雄。
“你莫不是忘了兵符?”女子居高临下,看着才及自己腰这么高的小屁孩,好整以暇地问道。
看着小皇子从雀跃到惭愧的神情,最后低着头不敢看她。女子笑了,从怀里的衣襟处取出一块玄色的虎符,在小皇子眼前晃了晃,“逗你的。”,没有多言,将被耍得嘟着嘴好一阵闷气不想他这个坏师父的小皇子抱回了寝殿。
那年,他十三岁,第一次见着了一向文文雅雅的师父,将他从尖刀下救出来,为了他,与一群刺客打成一团。
只是,这爱捉弄人吧……
想起自己与那顽皮师父曾经的逸事,东华塌了许久的嘴角总算浮现了一丝暖意。
“原来殿下早就料到应王会对王君不利,所以殿下入宫是为了保护王君而去的?”
“算是吧,只是后来入了后宫,就不好跟应王明斗了。”
昔日里师父仅仅围着他一个人转,大到家国政治,传授书业,小到生活起居,无一不是师父在筹划,如果说,让他留下一个放弃所有,他择的一定是这个为老不尊的师父。
他曾经问她,对一个人而言,娘亲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她说,娘亲就是呵护你长大,不顺心了可以找安慰的地方,爹爹就是引导你走向远方的人。他有一刻真的有一种自幼没有母亲的伤痛被抚平了的感觉,他师父心思如丝,他的一切情绪她都能轻易察觉,他好像不那么埋怨他的父亲了,得了这样一个师父,比天上掉金子还赚了。
那既然小白就是他的师父,后来为何对他如此冷淡?总没有为了找师爹抛弃徒弟的吧。
“不过,看他后来的成就,那次民间之行倒是收效甚丰。只是,他的姻缘,我终究还是扰了。”
“殿下何意?”
“我终日蒙面,就是担心被选入后宫,他弱冠之前就被他父王安排过几次相亲,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逃命似的跑回来躲在我身后,打死也不出来,其实的指示还好,后来他每逢收到相亲的指令,就藏在我寝殿里头,就是拿他父王不敢随意动我,当真是可爱得紧。”凤九说到此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暖暖的笑意。
东华有些别扭,那些狂蜂浪蝶,太可怕了,他宁可抄经。
但是冷静下来想,当年,小白被白奕逼着相亲的时候,他又在哪?他不仅没有找出来护着她,或许,她不想认他,是有原因的吧。
“只是登基不立后,他也委实是个人才。”
许是见过世间最好的,旁的女子再也入不了眼,试问她们有哪一样能及得上让他彻底顺服的,从来就只有能当他信服的师父的小白,诚然,自父神以来,他还从未如此信服过谁。
说到民间之行,一幅记忆犹新的画面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当年他11岁,他师父向他父王请允了民间一游,只他和师父,没有仆从,只有回宫里报信的几个暗卫。
一对白衣师徒并排而坐,墨青的竹叶沙沙而落,卷起丝丝缕缕的竹香。女子的发间只简单地扣了片半昙花浅雕白桃弧形的流苏银步摇,小男孩以白色发带将半长的发整齐地梳起一半总角发髻。小男孩坐累了,歪在师父的侧臂上,伸出细嫩的小手去接飘落的竹片,“我们已经在民间待了快一年了,你可有收获?”小男孩把玩这手中脉络分明的叶子,犹如他心,依旧靠着他师父的手臂,暖暖的,“师父,我明白了,不是天下人都像我一样丰衣足食的,王权不是我的负担,是百姓的希望,我不忍心看他们受苦,那我就要励精图治,为天下百姓开得一份安宁。”师父满意地点点头,也伸手取了一片竹叶,郑重地放在男孩心窝处,柔声说道:“希望你能记得今天你说过的话。”那是竹心,雪白的叶脉更加分明。
在民间那一年,他和师父一起融入百姓的生活,早出晚归,耕耘种作,晚上他的睡前故事竟都变成了帝妃的凄美爱情,讲得他莫名的难过,每每沉默许久,在他的梦里总会有一句师父的柔音“你的情择什么,是你说了算,但是莫误了社稷,那时候社稷乱不乱,不是你说了算,百姓苦不苦,也不是你说了算。”
如今回了仙界,方才明白,那帝与妃,就是曾经的他和九儿。小白和九儿终究是不同的,九儿乐在他的独宠之中,而小白希望相守同赏天下太平。她当他师父的时候就处处为他着想,应是早早算出了他必过情关不可逃的劫,才对小小年纪的他讲这么少儿不宜的故事吧,可以师父你偏偏漏算了一步,小玄不争气地爱上的女子就是你,你希望早早把这劫渡化了,但是你可知道,真正造劫的,是最疼小玄的师父你!小玄可以做到不为一人弃天下于不顾,但是到最后,我一人守这师父给我的一切,师父驾鹤西去倒走得爽快!师父骗了小玄一次,小玄蒙在鼓里一生,到头来竟不知自己逼死自己最敬最爱的师父。终究,化劫的人变成了造劫的人。
一阵阵情绪起伏冲击,让东华拽紧了拳头,有些瑟瑟发抖,心头压抑许久的悲痛伴着自讽卷卷袭来,又怕被殿内的小白发现,知她不会怜悯,唯独咬牙不让自己咽呜出声,靠在宫墙上看着灼灼桃李,那滴攒了许久的泪珠终于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小玄,不哭,啊。”那是他思念母亲,师父安慰他的声音,他多想即刻从窗口跳进去,扑进她的怀里,奶奶地唤一声:“师父!”,可是他知道,现在的白凤九,不是白芜,不会再像以前在凡间他小时候那样惯着他了。
“说起来,小玄还真算得上是个顽徒,见面就说我不聪明,结果设陷阱坑我竟然自己掉进去,起初让他好好学定是不依的。”
“仁儿,这是你以后的师父,快行礼。”老王君板着脸对正在拆解机关的顽童呵道。
顽童抬起头,别到一边,眼珠子却不可抑制地向他们这边瞟。
“王君,臣自己来吧。”女子谦恭地行礼道。
“那就有劳先生了。”
见父王走了,顽童有心思整蛊整蛊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师父。
“你叫什么名字?”顽童的头仍然别着。
“白芜,字零慧。”
“啊哈哈哈哈,没有智慧,傻师父,哈哈哈——”顽童指着女子的鼻子笑得直不起腰。
女子戴了面纱,看不出她什么表情,只站在原地等他笑完方才离去。
“啊啊啊啊啊啊。”尖锐的童心振起,顽童掉进自己为那傻师父设的陷阱里去了。
原本以为要在水里泡上几个时辰,却蓦然出现的一只纤细的手将自己拉住了。
一群奴仆侍卫赶到时就只见白先生一身桃红流仙裙,单手拉着一只小手,知是他们二皇子,就放心了下来。
“你干什么,救本王上去啊。”顽童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微怒。
“哦,不好意思,我不大聪明,只会拉人,不会救人。”女声透露着蔫儿坏的无辜。
“你!”
听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想即刻将她捏碎了又无能为力的声音,女子有些暗爽。
“二皇子设个陷阱都能把自己坑进去,想必非同寻常,势必能自己上来。”女子手松了松,顽童又向下滑了半截。
“啊啊啊,师父,我知道错了,救救我!”见他妥协,女子稍稍用力,顽童就完好无损地回到地面。
“哼!”顽童气鼓鼓地跑了。
然而接下来的斗争,皆因他师父有耐心陪他玩儿,且他年少太弱,皆以小皇子的失败而告终,无奈,妥协了。毕竟,这个师父说不聪明,实则狡猾地很,况且自己这般耍她,她也不曾告状,她还会陪自己专研机关,时不时在他卡顿的时候指导两句,还真有两把刷子,认她当师父,倒也不亏。
“零慧零慧,大智若愚。”东华暗道一句,拾了几瓣飘落的桃李揣在怀里,留了一路的清香。
连宋来找东华下棋,结果得知,帝君去凡间了,只为寻回遗落凡间的他师父的白桃木簪。
连宋呆了,帝君什么时候拜了个师父?细想才知,原是运簿里的神奇人物白芜,还真是念旧。只是有了师父的帝君看似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恐怕实则更难对付了。
“殿下,您既然这么放不下小时候的王君,那为何不肯认帝君?”
“沐芸,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我当帝君的老师,何德何能?况且经历了这么多,我还是别去烦他的好,仅仅为了一段师徒之情,我放在心上即可。”
“那殿下可后悔阴差阳错地当了王君的师父?”
“不曾。”
太晨宫
“帝君,您回来啦?”恭敬的重霖小仙官上前行礼道,见他家主子抱着一个硕大的檀木箱子,正欲上前帮忙,却被他家主子侧身灵巧躲过。
“不必,本君自己来。”东华转身径直向一处佛铃花幽深僻静的地方走去。
重霖有些莫名,帝君何时如此宝贝过什么身外之物,都是随意丢给他处理懒得管的,那箱子如此笨重,帝君仍要亲力亲为,不让旁人碰半分,牢牢供着生怕那箱子里的神秘物件受了半点玷污。
花楹摇曳深处,无忧花簇拥一白檀凉亭而生,橘红色的晶状花瓣砌成十字,木芙蓉花沐风而舞。一座古朴的宫殿蔚然独立,玄色的桃木沉静地雕了鸾凤栏杆横梁,悠悠竹香中悄然藏着一幽灵冷清的竹苑,娇俏粉嫩的海棠菡萏含羞深处,一精巧红木寝殿微藏。
银丝飘飞,梅白云锻浅绣佛铃,花铃婀娜,外罩一层莲紫丝绸薄纱,佛铃半含半露地作了中衣,雪纺冰蚕丝层层叠叠并作外袍,蕴紫为底,留白幻作佛铃,宛若紫露滴水成花,游散的轻丝勾勒了花丝,嵌入紫玉。轻苹扰了无痕的纱衣,宛如盛开的晚莲。
紫衣的青年端端正正抱着檀木箱,眼涵流光,纤长的睫毛半垂,遮掩了半分玄瞳,恍然以为是封印在夜明珠中的兰草,抿了抿唇,施施然步入竹香深处的院落。
在凡间之时,还总想着要是自己日后与小九有了孩子,再将昔日师父言集留给他们,想必有所裨益,尘封月华宫之时也想着师父那些个手编的竹卷都比仙界那些有华无实的书册简练得多,当真是凡间少出的极品,让它们湮灭在滚滚红尘中,岂不可惜?还不如引荐给小白。如今看来,还当真是自己多此一举了,她们本就是同一人。当初竟忘了将落在王府旧居的物件带走,险些丢了他们之间那五年的仅存回忆。
推开那扇殿门,因久无人居,当初他尘封之时,甚至蒙上了毛茸茸一片绿意,掩蔽了原本的木色,是青苔,废了他好大的力气才将尘埃灰蒙的冷殿打扫干净,唯独留了这熙熙攘攘罩着青纱的木门,待到粟米大小的白苔花开的时候,又是一处景致。
东华打开木箱,取出一支白桃木簪,一只青翠玲珑的白玉铃,五卷耐不住潮气,镌刻了墨青纵横斑驳的竹纹的书卷,各归原处。
昔日的一切都还如旧,纵然小白收回了那红尘羁绊,留了他不染纤尘,干净似水的一段师徒缘分,供他消磨。她还是在意他的,如母亲一般把他捧在手心爱护,算是弥补了他缺断的一段快乐无忧的童年,纵然她不能给他求之不得的红尘伴侣的情,亦许下心愿,愿他永远做那个玩世不恭、心无城府的孩子,一世无忧。
诚然,溺在蜜罐里是永远也长不大的,但是,为了徒弟懂事,师父陪着受苦、一步步牵着走的,千古以来又有何许人?这样的师父,上哪儿找?他还有什么可怪她无情的?明明,最深情的应该是她,只是,无关红尘罢了。
亲身经历一番,才知道何为纨绔子弟。凡间生母离世,父王不给童年的陪伴,他面对的,只有偌大死寂的宫殿、冰冷的器物和一群下人阿谀奉承的恭敬,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自己的到来有何意义,自己尊贵的身份有何价值,他应该如何处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或许有时候他想得没错,他表面上锦衣玉食,实际上和无人关爱的孤儿无甚区别。害怕同父异母的兄长嘲笑,他只能装出玩世不恭的不羁模样,只是他无助的伪装罢了。他戏弄夫子,荒废课业,在父王眼里,他是叛逆的孩子,不过是那些大人总是以他生母的仁厚来揭他没有母亲疼爱的伤疤,他想发泄一下他满腔的愤恨罢了。直到师父出现,才真正有人救出了他顽劣、不成器的壳子下,被母殇伤透了的小男孩,那时他才真正地算活了过来吧。一切从零开始教,无论是为政之道,还是爱民之心、帝王权术,一边当师父教授课业,还要一边当娘亲照顾他,她也委实辛苦。
矮几上静静地躺着局全棋,黑白玛瑙交错,白子将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水滴形雕花香炉里悠悠逸出白桃熏香,为这本充斥这烟火气的棋局平添了几分柔和。白桃,似是她钟爱的一种花,木簪,乌龙,无不是白桃。他也就自顾自地为她调了这味她爱的白桃香料,用她昔日教他的手法,沁而不腻,清而不寡。
她不在,就为她熏一熏她费了心思的棋吧。
这是她下的第一盘棋,也是给凡间小小的他十三岁的生辰礼,只是这礼来得颇不容易。
“殿下,先生交代了,她需准备七日后的棋賽,不能轻易打扰,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殿内烛光摇曳,殿外的守卫拦着抱着兵法的小皇子不让近。
“那好吧。”小皇子耷拉着脑袋,有些失落,又要好几日见不到师父了。师父让他学兵法,他有几处看不明白,本想找师父解惑,奈何她有关乎性命的大事要做,那他还是别扰她了吧,为了几条兵法将师父置于险地,得不偿失。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殿内的光映出来衬得他落寞的小身影有些凄凉。难道是师父?小皇子惊喜地回头,师父果然是眷顾他的。
“小玄进来。”他忙急急地跟上去,踏着亦步亦趋的小碎步,怕被师父落下,又怕踩着她夜里御寒的外袍后摆绊倒她。
“有什么不懂的现在这里找书看,还是不明白就勾画出来,等师父忙完了再教你,晚上睡哪儿随你。”她领了他进来就又坐回案前专研棋谱。
“哦,知道了,师父。”虽说不能被师父教,但是在师父身边,脑子都灵光些,嘿嘿。
她的寝殿很宽敞,陈设简洁干练,不拖泥带水的同时不失典雅精致,一张小榻,大床上素纱白帐悬顶自然垂落,晚风自院中飘入,带着青草露气,挽着纱帐遂风涟漪起舞。两几木制矮案,一长一短,长的,是他们共读坐的,短的,宁静地托着一把没有上釉的黑木素琴,矫弦的流苏把子如瀑下垂,散穗闲散地倚在案边。琴边白瓷细瓶中静静插着一枝交错蜿蜒、旁逸斜出的白梅枝。
殿内很静,只有她落子在棋盘上轻轻扣出的脆响和他的书卷翻页竹片碰出的沉沉声响。
见她一手执起棋谱,一手拈白玛瑙棋子,时而紧盯棋谱时而低头思索,方才将手里的玛瑙棋子轻放在被头顶的宫灯照得泛金的墨线交错上。
有时天时不利,桃木圆框的楹窗外,隐隐约约能听见雨滴敲击树叶,穿过稀疏缝隙,打在明亮如月的积水上,如鸣佩环。
这般淫雨霏霏的日子,也就她能气定神闲地专注于棋盘之上了。耐不住气的他就起身伸个懒腰舒展舒展坐麻了的筋骨,去为他们沏上一壶琥珀红的白桃乌龙。
“师父,喝茶。”他斟在白瓷茶盏中,抬手递到她嘴边,一脸期待地看她放下棋子,接过茶盏,送至唇边呷了一口。
“白桃乌龙。”她抬头看他,眼中尽是愉悦之色。
”谢谢小玄。“
得了师父的奖赏,他心里美滋滋地坐回她身边去看书。师父喜欢他沏的茶,之前都是师父照顾他,他也总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手艺让师父也乐一乐了。要是可以,他也愿意一直在阴雨的霖铃声中,轻绿新红前,为她端上一盏她爱的清茶。
见她被难住,愁上眉头之时,静悄悄地绕到她身后,用他半大不小的手,在她的太阳穴轻轻揉按,她总有那么一刹那僵住了,她纤细的手指碰到他环转的手上,软软地唤上一声感激的“小玄”,每道这个时候,他心里那团火苗总会乱窜,他们师徒之间的岁月静好,大概不过如此吧。
待到她眉间的紧皱散开,又乖巧地坐回原位。
华丽的殿堂之上,她一身白色华服席地而坐,对手乃他国外交使者随行的顶极棋手,一显一国代表的郑重,二以白色正她皇子师父的身份。
他坐在观赛席上有些紧张,师父从前说过她不善棋艺,今日是她苦练数日才有得成果。对方实力强大,也不知她有几成把握,他真是替师父捏了一把汗。向来不争的师父也是为了他才去趟这趟浑水,她又一次为了他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你们承虞国没人了吗?竟派一个女人出面比试。”
“贵使远道而来,小女必不会让您失望。”
她每落一子前都双指夹着棋思索片刻,想来是慎重又慎重。后来,她的目光也不紧盯着棋盘了,扬平的眉舞了沐风的柳絮,平静了棋盘上修罗场的戾气,安抚了时光。
当时在赛场上他就盘算着,向师父使使软,以她对他难以拒绝的性子,估计就把这赛场上他想看又看不到的棋局当成礼物送他了,想想就开心。
她落下最后一颗子,向棋手拱手道:“承让。”
师父练了几日的棋艺尚且能赢了那棋手,想来那嚣张的家伙也不过如此嘛。
棋手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席位,她也还雷鸣的掌声中回到他身边王府最高的席位,坐下来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他拽着她的白锦袖口软声问道:“师父,回去把那局棋下给小玄看可好?”
她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吟一句,她轻盈的气息弗拂在耳根上有些痒痒,“看你表现。”她的嗓音向来清润,蒙着面纱更有些朦胧空灵,只是许久未进茶水半滴有些干哑。
接待外使后,她又带着他面见父王状告他王兄派人以毒箭谋刺劫兵符,气得他那老父亲捶胸顿足要重罚他王兄,还是她耐心以大局利弊相劝才稳住了那老家伙的暴脾气。
“白先生替王室立下外交之汗马功劳,本王都不知当如何赏赐为好。”
“臣区区小事,不足为功,当初立下军令状代表王庭出賽,也仅仅为了借机给二王子上堂课罢了,臣建议王君不如将着赏赐用来置办一份今年您送小王子的生辰礼?”
这堂课,就是他的君权之道的入门启蒙。
他望向案上那一小小一堆纹路细腻,映着暗哑柔光的竹简,每一卷都缀吊着木牌,磨浅了的墨青色沉雕标签字样还勉强清晰:仁,兵,术,礼,情。他知道,情之一卷,乃是白卷,无字书。
窗外雨潺潺,打花林,鸣凝萧,烟澜伴着雨雾而生。
窗内水汽焉笼,他伴着一箩筐的新鲜青竹片走进来时,便嗅到了蜂蜜的甜香,只见她抓着木勺柄在一锅蕊黄色的汤汁里搅和。
他按着她的指示洗净竹片,光亮的竹面积了水,泛起琉璃般的珠光。
“小玄,知道这些竹片上日后要写什么吗?”
“不知。”
“君王权术,你我最厌恶的东西。”她手上的活计不停,一片一片地将竹片放入锅中。
“其实,一个君子,你现在可以算得上了,习德以爱民,习兵以修谋,习礼乐以安己悦人。”她用木勺挑起一片煮透的竹片,竹心纹路依然清晰,只是色微黄。
她转头直视看着他的眼睛,自她当他的师父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正视她的眼睛,清如幽潭,静如磬玉。“其实,一个君子,无论无论王与不王,他的存在都可以使民安。但是,君子不完全是君王,不行权术,君子也当不好君王。而你的王兄实非君子,你在民间之行时许下的对师父,对黎民的诺,还要靠你自己来实现。”
“权术多了容易迷失,就像这变黄的竹,你学的权术,仅仅如何识人,辨善恶,不受蜜语蒙蔽足够了。恶人不惩,善人遭罪,暴苛诚然不可取,放纵亦是昏庸。”
“以你这机灵脑袋瓜子,细化的你自己学即可。”她手指轻点他的侧脑门。
她又将煮好的竹片捞起,穿孔引线编成竹简,用她陪他的最后一年编成五卷,作他的出师礼,也作他一生的解药和明灯。
在痛失所爱空虚度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十年里,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派人列国找她,那个孩提时无下限包容他,懂他爱护他,为他拨开云雾的师父。这十余年,他守着一尊雕像,只为不置天下黎民于水深火热而漫无目的地振作,但是,在这个深宫里,除了师父,没有人知道,他的压抑,他好想找到师父对她大哭一场。因为,贴心爱护他的,只剩下已然离开的师父了。
只是,他天涯海角不着边际地寻找,到头来,他生命里最无瑕的白桃,只今才知,当时枉然,已然折在了万丈深渊里,只留下了一把素琴,一局棋,一串斑驳的玉铃铛,四卷人生谱,和一卷白卷香,终是他这个不孝徒的虚妄。
他心胸狭隘,一生只够爱一人,原本以为,她来了,就不会走,她说与子偕老,就是携手白头。她希望他一生如无忧花一般纷纷洒洒的快乐,他的模样是眼里藏月,可自从在红尘中遇见了她,明月就化开了,成了沧海心里荡漾的鲛人泪,流不完,擦不干,她早早预见的命中一情劫,渡不过,放不下。
惊鸿一瞥,此生沉沦,她早已成了他用余光就能看得清的人,如果注定你要两袖清风而去,我们注定相隔万里山河,那也请在今夜,为我一人奏一奏那曲你的《心画》,再让我挑挑那串玉玲,明朝看你转身的背影,至少可以在我的心头烫上最美的伤,可惜,你早已悄然而去,不复红尘。
红尘中邂逅一场,良辰美景中一地清霜。醒来见满地清冷的月光,流泉嘤咛的玉铃,抚过霜月中的琴弦,已是深夜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