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屋内杯盘狼藉。除夕夜的一桌子菜还没收拾,酒盏不知被谁打翻了,酒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溢出浓浓的酒香。窗户上贴着红红的窗花,仍透着新年的喜气。相貌英俊的青年坐在桌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人。
他一夜未睡,双眼熬得通红,因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而眯起眼睛。但他很快露出欣喜的表情,轻轻抚摸怀中那人的头发。
段凌天亮了。
那人像是睡得极熟,双目紧闭着,没有丝毫反应。
青年的手指抚过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孔。
段凌你不是要我天一亮就叫醒你么?现在天已经亮了。
他说着,探出手推开窗子。初升的太阳照在那人脸上,像笼着一层淡淡的光,白得近乎透明。
段凌陆修文……天都亮了,你怎么还不醒?
段凌你说了要给我压岁钱的,是打算耍赖吗?
段凌今天是大年初一,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咱们一直待在屋里,魏前辈可要生气了。
段凌天气难得放晴,要不要我背你出去走一圈?
段凌修言快过来陪你了,你难道不想见他吗?
青年一遍遍叫他的名字,声音又轻又慢,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但躺在他怀中的,定是最铁石心肠的一个人,竟连眼皮也没有轻颤一下。
青年有些灰心,但随即微笑起来。
段凌你不喜欢我这样叫你,是不是?
他想到另一个称呼,脸稍稍一红,显得有些别扭,不过还是以手为梳,理了理那人鬓边的乱发。
段凌师兄……
天色越来越亮,光明终于驱散了漫漫长夜,然而他怀里的那个人,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魏神医死了……
魏神医到中午才来敲响房门。等了许久没有动静,他便自己推门而入,一见段凌木然地坐着,而陆修文则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里,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身为大夫,他还是尽责地探了探陆修文的鼻息,才说出结论。
魏神医人已经死了。
段凌怔怔地抬起头来。
段凌什么?
魏神医姓陆的小子早就断气了,你还抱着他干什么?
段凌听了这话,反而把陆修文抱得更紧。
段凌他是昨夜睡得太迟了,现在还未醒来……
魏神医见多了生离死别,不想同他废话,索性直接抓起陆修文的手。
魏神医你自己摸摸看,是不是已经凉了?
段凌慢慢地伸出手去,只是与那修长的手指一碰,就立刻缩了回来。
陆修文的手像在雪水里浸过一般,冷得彻骨—这是活人所不会有的、古怪而冰凉的触觉。
段凌心头一凉,渐渐想起了昨夜之事。
隆隆的鞭炮声中,陆修文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闻。
他紧抱着他不放,感觉那人的身体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冷下去。
是了,陆修文已经死了。所以他再叫上千遍万遍,他也不会醒过来。
段凌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魏神医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段凌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仔细瞧了瞧陆修文的脸。
他面容平静,与睡着时并无不同。段凌伸手轻触他毫无生气的脸颊,指尖细细描绘那精致的五官,然后站起身来,想要将他抱去床上。但他坐了一整夜,双腿早已麻痹,只走了一步,就觉脚下一软,竟然摔在了地上。
陆修文的身体被甩出去,重重地落到地上。
段凌的心一颤,连忙把人抱回来,随后却想到,他已不会觉得疼了。他再不会睁开眼睛,再不会对他微笑,再不会……
段凌恍惚想起许多年前,陆修文仍是少年模样,手中握着长长的鞭子,眼睛黑黑亮亮的,挑起眉梢叫着他”师弟。
段凌当时对魔教之人痛恨至极,冷冷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他。
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陆修文此人。“
段凌安静了片刻,重新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床边,将陆修文轻轻放了上去。今日虽然出了太阳,但天气仍旧冷得厉害,段凌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扯过被子来,仔仔细细地压好被角。
魏神医现在虽是冬天,这尸身……也不能放得太久,还是早些让他入土为安吧。
段凌这时已经冷静下来。
段凌他在世上只得一个亲人,总要让他们见上一面。
魏神医我听姓陆的小子说过,他还有一个弟弟?听说住得也不远,要不要送封信过去?
段凌我去写信。
魏神医见他一脸疲倦,倒是动了恻隐之心。
魏神医瞧你这副样子,怕是一夜没睡吧?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别的交给我来操办。
段凌又瞧了陆修文许久,才令自己移开视线。
段凌不必了,我当初受修言所托,带他兄长出来求医,如今……我得亲自给他一个交代。
魏神医想想也有道理,便将书房借给了他。段凌下笔极快,一封信一挥而就,很快就写好了。魏神医问清了陆修言住的那个山谷,叫人快马送过去。
魏神医若是快马加鞭,这信一日一夜就可送到了。
段凌嗯,有劳魏前辈了。
魏神医要不要准备寿衣?
段凌不用了,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他自己选好的衣服。
魏神医想起陆修文的性子,倒确实是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那棺材总用得上吧?镇上有一家棺材铺子,用料实在,价格也还算公道。
段凌脚步一顿。
段凌棺材……
他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只觉得陌生得可怕。
段凌我去看看。
镇上离得不远,但魏神医怕段凌不认得路,还是陪他走了一趟。
那棺材铺子开在一条小巷子里,大门灰败破旧,走进去一溜棺木,阴森得骇人。段凌倒是不怕,他一口棺材一口棺材地看过去,挑选得十分用心,又敲又打的,恨不得自己躺进去睡一睡。
魏神医在旁等得直打哈欠。
魏神医我瞧姓陆的小子也不像是讲究的人,你何必如此费心?
段凌眼神冷漠,垂眸瞧向那口乌黑冰冷的棺材,手指抚过棺木粗糙的边缘,嗓音微微沙哑。
段凌他以后……都要睡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了。
饶是魏神医见多识广,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亦觉不忍。
魏神医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怎么在乎他,他也不可能活过来,还是早些忘了才好。
段凌你说什么?
段凌猛地抬起头来,盯住魏神医。
段凌你说谁……在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