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神医也吃了一惊。
魏神医你难道不是对陆修文情深义重吗?你这几日的言行举止,我都瞧在眼里,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姓陆的小子虽然已经走了,你这样待他,也足以叫人动容了。
段凌张了张嘴,仿佛被他吓着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神医何等眼力,只是看他这副表情,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眼珠一转,露出些怜悯之色。
魏神医原来如此。原来你自己也不晓得。嗯,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伤心。只可惜了那姓陆的小子……他对你……
段凌的脑子里乱成一团,翻来覆去都是魏神医的那句话。
他在乎陆修文?
哼,实在可笑。
他很快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一下。
段凌魏前辈弄错了,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照顾陆修文而已。我心中所想的,另有其人。
是啊,他在意的是陆修言。
他怎么可能在意陆修文?
那个已经死去的、毫无生气的陆修文。
那个即将躺在冰冷棺木中的陆修文。
那个再不会睁开眼睛的陆修文。
那个……
段凌忽略心脏处隐隐传来的痛楚,自己对自己说—绝、不、可、能。
魏神医欲言又止。一句话在他的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又咽了下去。
魏神医看来是我弄错了,不过你受人之托,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也算难得了。
说完后,他又在心中加了一句: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
段凌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倒是没察觉他话中深意,挑完棺材后,就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陆修文只有一个弟弟,身后事如何操办,自然要由他决定,所以在陆修言过来之前,两人也没什么好干的。魏神医忙活了一天,多少觉得累了,便先回房休息了。
段凌则去打了盆水,给陆修文擦拭身体。正月的天气,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冷得刺骨,段凌皱了皱眉,转身去灶房里生火煮水,最后端着一盆温水回了房间。
陆修文仍像他离去时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段凌用水打湿了帕子,绞干后慢慢擦过他的脸。他光洁的额头,紧闭的双眸,还有柔软的嘴唇。他的相貌跟陆修言生得这么像,但段凌觉得,自己再不会将俩人认错了。
他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了陆修文,一边擦一边低声同他说话。
段凌刚才我们去挑……棺材,魏前辈竟然说,我是在乎你的,你说可不可笑?你是明白我对修言的心意的,从前在魔教的时候,只有他真正关心我。至于你……
他顿了顿,回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段凌你当时真是可恶得很,我有一回得罪了右护法的手下,你二话不说,取出鞭子来就抽了我一顿,抽得我在地上打滚。后来我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你也没来看我一眼,还好修言送了伤药来。
段凌说着,撩起衣袖寻找那时的伤痕,但过了这么些年,旧伤早已痊愈,连一点疤痕也没留下。
他失望了一下。
段凌后来你叫我去抓那小金蛇,我漫山遍野找了两天,好不容易找到那玩意儿,却被它咬了一口,整条手臂都黑了,差点丢了性命。这回你倒来看我啦,却是嘲笑我太笨,连条蛇也抓不着。
段凌还有一次……
段凌一条条细数陆修文的恶行,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因魏神医的话而动摇的心总算坚定了一些。
他给陆修文擦好了身体,又替他重新穿戴整齐,然后坐在床边,低头叫他的名字:“陆修文。”
段凌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从来也猜不透。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若是、若是对我……为什么一个字也未提过?
段凌哼笑了一声,有点儿报复的快意。
段凌你既然不肯说,那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说完后,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陆修文始终没有反应,便最后望了他一眼,打算起身离去。
偏偏是这一眼,让他瞧见陆修文枕的头底下似藏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原本藏得极好,只因他刚才给陆修文的擦拭身体,不小心碰到了枕头,方才露出痕迹。
天色太暗,段凌一时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他伸手一摸,只觉毛毛糙糙的,有些扎手。他取出来到蜡烛底下一照,才发现那是一截已经干枯的树枝。树枝颜色暗沉,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无,像是随手从某棵树上攀折下来的。
段凌心中讶然,不明白陆修文为何把这东西珍藏起来。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数月前的一天,他在自家别院的院子里,折下一小截桃树的树枝送给陆修文。
那树枝刚摘下来时,也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的,后来过得几日,绿叶片片凋零,再后来枝干失了水分,也迅速枯萎下去。即使如此,依然有人将它贴身收藏着,辗转半年,珍之重之地压在枕头底下,片刻不离。
段凌记起自己跃上桃树后,曾经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陆修文立在窗口,神情专注地望着某处,夜色中他神色难辨,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如今,他知道他在看着谁了。
他怎么竟从未察觉?陆修文的目光,从来只落在他的身上。
陆修文当时说,他要桃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枝。这以后许多个夜晚,他可曾在夜深人静时,轻轻抚摸这早已干枯的枝丫,想象枝头会开出艳丽无双的桃花来?
就像毫无指望地……想象一个人会在意另一个人。
陆修文苍白的脸孔近在眼前。
段凌将手中那截枯树枝放在他枕边,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满室生香。
段凌真是狡猾。
他一边说,一边捉起陆修文的手,牢牢地握在掌中。
段凌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什么也不说,要我自己来发现这个秘密。
发现陆修文曾是如何地思念过他。
在他死去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