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眼前年轻的妖帝,语重心长道:“斩荒,你也自小在这天界成长,昆仑仙族与妖族的恩怨你不是不了解,你与玄灵虽是天地灵气所化,但却是麒麟血脉,乃上古大妖之后,玄灵天命所归,他们自然不敢说三道四,但你虽修为强盛却并无仙职,加上贪狼命格,若留在仙界,早晚遭人忌惮;你兄弟二人横空出世,并无亲族为倚仗,玄灵虽贵为天帝,却也只能谨守道心,平衡各方,不涉仙族纷争,千万年来避世不出;他当初让你下界也是为了保护你,后来更将万象令交于你,让你收服北荒,成为妖帝,独霸妖界,无需受制于人;至于千年前,四海之乱,他许你上仙之位,便是为了让你能名正言顺地回归天界,然而当时四海初定,三界煞气深重,天帝闭关千年以己身修为度化煞气,还三界清明,所以才委派青白二帝去昆仑接引你回天界,结果等天帝出关时,白帝前来禀告说你桀骜不驯,目无天界,带妖军入昆仑意图夺取天界,所以才出手将你格杀,你残余的部下流亡三界,那日他二人带去的皆是心腹,谁又敢向天帝吐露真相呢?当时你元神已被白夭夭收于灵珠中温养千年,不久之后你便再现世间了……”
“原来,竟是这样……是我错怪他了?”斩荒听得百草一席话,心神巨震,这数千年来的不甘、愤恨,到头来是这种缘故,如今想来却只觉天意弄人,他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雪灵芝,忽然想起来,又问道:“那他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百草仙君又叹了口气,人老多情,难免话也多一些,“这便是我方才跟你说的‘天道’的事,天道乃三界亘古不变的法则,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做好事会有福报,做错事便要受罚,你所认为的对与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道并不会因你而改变。你元神重聚之后做了多少事你自己知道,光是攻打昆仑山,已是大逆不道了,你以为你昆仑兵败之后为何无人去捉拿你?因为你以白夭夭为质?可白夭夭只能威胁到许宣,而昆仑仙族又何止一个许宣呢?他们又怎会放过你呢?”
斩荒心性孤傲,亦是聪明绝顶之人,如此一说,他便隐隐猜到些许,只是......他攥紧了手中的灵芝,咬牙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逆天而行,必遭天谴。你可知你为何至今安然无恙吗?”百草仙君见他沉默不语,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天帝替你挡了天谴!所以你现在罪业已了,天界已不能对你出手了。”
“你说什么?!”虽然早已猜到一二分,但是真相这样直白的摊开在眼前仍然令人无法接受,斩荒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燃烧了起来,他的红莲业火,似乎连他自己都要焚尽了。
“青帝和白帝请天帝下旨派遣天兵天将搜寻三界追捕于你,天帝当众言明替你受过,愿受天谴,自请九天玄雷于落仙台,若非有天道命格护身,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咔嚓”斩荒手中的雪灵芝瞬间化为了粉末,百草仙君见状,忙拿了个小碗过去,“来来来,刚好刚好,省的我老头子还得浪费法力去把它碾成粉末,现在加进去,这药就好了。”
斩荒如若无知无觉,只是顺手将那粉末洒进碗中,望着那一锅黑如墨汁的汤药,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苦涩难言,他涩声低语道:“他不是喝了‘了无草’吗?他不是无心无情,了无牵挂,不涉因果吗?为何?为何要为我做这些事?”
百草仙君忙着将药液倒进碗里,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懵懂模样,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这是什么话?血脉亲情岂是‘了无草’所能割舍得掉的?无论他是谁,身在什么位置,他都是你大哥嘛,为你做这些事情还需要什么理由吗?”他伸手端了药碗出去,边走边摇头叹道:“小时候看着机灵,怎么长大了倒是个榆木脑袋.......”
斩荒跟着百草仙君走回了蟠桃园,却没有进到屋子里去,他不知道玄灵是否醒来,但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不想面对他,他心乱如麻,百草之言犹在耳畔,千百年的怨恨,一朝烟消云散,他反而不知如何面对玄灵,便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蟠桃园极大,园中所植桃树不可胜数,蟠桃以仙界灵气为养,花开千年方能结果,故而十分珍贵,如今正值花期,延绵不绝,落英缤纷,灿若云霞,是三界之中再难寻得的盛景。
幼年时他们兄弟二人尚未修成人形时,西王母时常将它们放在这蟠桃园里玩耍。斩荒天生火性,身赋红莲业火,可焚尽世间万物,性格也是疏狂不羁,不服管教;玄灵属水性,蕴上善之水,恩泽三界苍生,生性宽和仁慈,进退有度;所以每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本命莲火,将这些桃树烧的焦黑如碳时,玄灵都会施法将桃树复活,免得被王母知道责罚于他。
陈年往事,如今回想起来,不胜枚举,他这个大哥天生与他心性相左,灵力相克,却又十分纵容他,他如今这副嚣张乖戾的性子除了本性之外,倒大部分是被玄灵宠出来的。
斩荒伸手抚过一棵桃树,那棵桃树便灼灼燃烧了起来,他早已能够随心掌握自己的红莲业火,今日却不知为何想再任性一回。看着那桃树烧成了枯树,斩荒自方才便一直憋在心中的浊气却是散了,他挥了挥衣袖,将那莲火灭了,免得又毁了这一片桃林,转身欲走时,却发现那棵本已烧成焦炭的桃树居然重新长出了嫩芽,不到片刻便又开了满树的绯红。
斩荒心中惊讶,这里虽有仙气护持,但他的红莲业火可焚尽万物,这桃树分明连灵识都没有,怎么可能烧不死?他猜到或许是因玄灵在此布下的结界有关,但玄灵此刻神力衰弱,这小小的结界怎么可能会有这起死回生的效果?
他难得起了些玩心,便又放火将那桃树烧焦,但片刻之后,那树却又恢复如初,他心有不甘,有了些奇怪的胜负欲,非要将那树烧死,如是三番,无论烧成什么样子,那树总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原样,斩荒心中不悦,最后索性不把火熄灭,就看着那树一直烧着,连根都给它烧没了,看它怎么复活?
“你啊,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一棵树较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叹息,斩荒太过专注于盯着树,没有注意到天帝已经在他身后站了许久了,此刻他一出声,倒把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妖帝吓了一跳。
斩荒转过身,见玄灵在他身后负手而立,白袍曳地,气息绵长,面容平淡,眉眼柔和,依旧那般古井无波,但双眸中暗藏着极浅的笑意,站在这如此瑰丽的桃林中依然显得出尘绝世,不惹尘埃。
满目繁华,花叶纷乱。斩荒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凡间桃林中偶遇白夭夭的情景,原来当时让他心境平和,再无天下的并不是怀中的女子,而是无边无际的落花,令他心神牵念的不是温养元神千年的灵珠的味道,而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桃花香气。
“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玄灵于情绪感知上早已十分淡漠,平日受万人敬仰亦是无知无觉,但对斩荒,总会感受的更多一些,以往总是直白的恨意更多一些,而如今斩荒眼中复杂的情绪他却有些看不懂了。
斩荒回过神来,却低头笑了笑,挥手将那树身上的莲火熄灭了,“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而已。”他看着玄灵毫无波澜的样子,想来是百草仙君并没有告诉他刚才在药庐发生的事,他自己不愿说,他便也不说破。
不一会儿,那桃树又开了花出来,斩荒伸手折了一支花枝在手中,笑道:“你对这桃园施了什么法?竟然能克制我的莲火?”
玄灵走到他身边,看着那棵惨遭折磨的桃树,轻声道:“不需什么法术,一滴麒麟血,就足以维持这蟠桃园数万年生机了。”
“麒麟血?你疯了?”斩荒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麒麟血何等珍贵,更何况他们是三界中绝无仅有的五色麒麟,玄灵拿自己的血来养这一片普普通通根本毫无灵识的桃树?“了无草”是不是不仅会洗去人的情感,还会洗掉人的智慧?
玄灵看着斩荒瞪大眼睛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都想去抓来玩的样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一些,“你小时候总控制不住自己的莲火,时常把这里烧成一片焦土,都是我帮你恢复原样,后来我便取了一滴血,散化在这园子里,这样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你再控制不住,这桃林也会恢复如初,你也不会被王母娘娘责罚。”
“你就从未想过要教我如何控制莲火吗?”这分明是最简单直接的做法。
“你自小聪明绝顶,若是想学,不需我教,早就会了。”玄灵目光柔和,容色平淡,却伸手将斩荒落在身前的长发掠至耳后,他这一举动做的极为自然,亲密非常,但他面无表情,平静如水,仿佛真的只是顺手而已,“如今回想起来,我虽已无法体会当时的心境,但依旧觉得,率性而为,无拘无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斩荒一把抓住他即将收回的手,言辞恳切道:“率性而为,无拘无束,你也可以。”只要你想,我便再逆天而行一次又如何?
玄灵任由他抓紧了手腕,既不挣脱也不反抗,眨了眨眼,唇边便漾起一个极浅淡的笑容,“如今这样,不好吗?”
斩荒愕然,仔细想来却无言以对,便怔怔的松了手,没想到玄灵却反过来抓住他的手,将一缕神力注入他的掌心。
“这是什么?”金色的灵力一闪而过,斩荒却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何不同。
玄灵收回手,正色道:“这是承接万象令的术法,万象令如今在白夭夭那里,你去把它拿回来吧。”
“你既然给了她,那就给她吧,反正我如今也无意再做这个妖帝。”斩荒垂下眼睫,换做从前,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如今......他已不再执着了。
岂知玄灵摇了摇头,“当时让她拿到万象令,只是想暂时牵制你而已,她修为尚浅,若为妖帝,恐将难以服众,妖族之事,关乎三界安危,北荒安定,人间才能稳固,所以,妖帝之位,只能是你。”
斩荒眯起眼睛,冷笑道:“你这是在利用我。”
玄灵看着他一副龇牙炸毛的样子,却丝毫不怕他又出去祸害三界,反而十分坦然道:“我的确是在利用你,想要妖族复兴,消除仙妖之间的隔阂,就必须是你。”
“你就不怕我重整旗鼓举兵攻打仙界吗?”斩荒恶狠狠的问道。
“你能重整旗鼓是好事,至于攻打仙界,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玄灵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贪狼之命,注定是要搅弄风云的,但结局也是注定了,所以,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你!”斩荒被他这云淡风轻又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气了个半死,无法反驳又不能动手,简直拿他无可奈何,憋了半天,才转眼盯着他道:“你既然利用我,那我自然也要收取一些回报的。”
玄灵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低头,因而也有心理准备,“我先前说过,天帝之位,事关大道,非我所能左右......”
“谁说我想要这天帝之位了?”斩荒斜睨了他一眼。
“那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为兄都可以给你。”玄灵却是将当时树林中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斩荒听得此言,眉眼弯弯,酒窝轻漾,露出了一个这千百年来最为真诚灿烂的笑容来,“这可是你说的,我如今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那便先欠着,等将来有朝一日我想到了,再向大哥讨要。”
他这一声“大哥”叫的极为亲切自然,仿佛这千百年来的恩怨从未存在过。玄灵见他笑的开心,便也微微一笑,点头应道:“好,我答应你。”
“可是夭夭从我手中夺走万象令,我先前那样对待她和许宣,她未必肯归还给我。”斩荒微微皱眉。
“这有何难?你不是还夺了法海的破军命格吗?你若不想以我的名义前去讨要,便拿法海的命格去交换吧。”
斩荒眯着眼睛,双手抱在胸前,看他算计众人却又如此坦然的模样,只觉得眼前这个白玉灵芝般的天帝切开了内里却是咕噜噜的冒着黑汁儿,比方才百草那一碗看不清颜色的汤药还黑,不禁感慨道:“你可真的是.....老谋深算啊。”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玄灵却对他的阴阳怪气不以为意,抬手在他额前点了个印记,“这是我的一缕神息,可以掩盖住你身上的妖气,你回来时便不会触动仙障了,将来也可以在天界任意来去。”
斩荒原本就生长于这九重天,原本是不怕那护持天界的仙障结界,但这千年来他一直待在妖族,又得白夭夭的灵珠温养元神,身上沾染了浓重的妖气。思及原委,还是因为当年被逐出仙界,他便心中有气,甩了袖子,转身便走。
玄灵对他这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对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量道:“去找百草仙君,让他带你去。”
远处的身影并没有停下,只有一只黑色的衣袖随风摆了摆,示意那人已经听见了。玄灵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方才不知为何会随手给了斩荒一缕神息,似乎是心中笃定他会回来;而斩荒也欣然接受,并不抗拒,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可以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