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上床,看着那人哭了半晌,忽然对那个没打开过的床头柜有了兴趣,虽然知道这样不礼貌,我还是在不惊动他的声音范围里又爬起来了。
我想要了解他,了解这个新朋友。
翻了上面的抽屉,只有两支笔,下面的抽屉则有一张诊断书和一本病历本,加上一本户口本和一张身份证。
这么随意就放在这里吗?
抑郁症和焦虑,以及重度精神分裂。这是那张诊断书上写的,时间是七年前,十一月十五日。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我的心里开始震动,而后放下病历单,看了眼他的身份证。
荣禊……荣禊……在哪听过,有点耳熟。
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九号——是今天。
忽然,我看到还有一张纸垫在下面,似乎已经很久没动过了的样子。我翻过来,上面的内容很长,字迹逐渐潦草,却千篇一律……只是不断地重复着:
“十九岁,还有九年。
二十岁,还有八年。
二十一岁……”
……今年的,他还没写。
二十八岁?他为什么那么在意二十八岁?
所有的东西我都看过了,只是还拿着病历本愣在原地。
怪不得他的声音那么哑,原来是之前受过伤……七年前,他生日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不敢往下想。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的电话。
犹豫几秒,我接了他的电话,心里忐忑不安着,我知道他要叫我回去了。
“……阿煦,你这两天去哪了?”
果不其然,父亲用和蔼的语气问我,但我却只能想到他充满寒意的眼神。
“……我明天会回去的,抱歉。”
“……你第一次没有回答我的话。”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了那人的脸上,冷光让他的脸色看上去苍白如纸。我下意识攥住了手。
“回去之后,请您用家法吧。”
我的话音落下很久很久,最后只听到了挂断电话的提示音。
我的心脏,跟着滞留音跳动着,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关上手机,收回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动弹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瘦削的线条,目不转睛。
不想离开他,他是我在那个像是牢笼的家里,唯一一个在牢笼外的朋友了。
忽然,他醒了,泪光还在漆黑的眸子里打转。
很痛苦吧?
我祝他生日快乐,他呆住了好一阵子,而后猛地咳嗽起来。借着月光,我看见他苍白的脸,下意识就跑过去把手帕递给了他。
是以前的伤吗?看来是落下了病根。
恍惚之间,我真的很想骂他一顿。既然有旧伤,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的抽烟,那么拼命的喝酒?自己伤害自己的这种事……我很讨厌。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咳嗽起来。我则丢下一句话就来了大厅,因为我之前好打了水在保温杯里,现在就在桌上。
找到能用的杯子倒了水,借着月光来找有没有他用得到的药。一阵翻弄后,我找到了消炎药,便按计量倒出三颗,另一只手再拿着水杯进去给他。
看得出来,他刚才哭了,眼泪直往下掉。在吃药之后,他的咳嗽缓下了一些,睫毛上沾着泪珠,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我准备明天带他去医院,为了确定他认不认同我可以和他做朋友,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确定他没有厌恶的神情之后对他笑笑,直到他呆呆地点头,我的心才定下来。
第二天,我送他去医院,一路上磕磕绊绊,他的脚步依然僵硬,甚至还吐出了早餐。
出乎我意料的,父亲没有让我回去,而是将我调到了另一个城市,继续当个底层交警。
“这人隔三差五就来,都快成了他家了,谁知道他哪天会在医院突然发疯,在这里自杀呀。”
“真晦气。”
“都别说了,人家以前好歹是个公子哥,来医院也好啊,给我们增加点奖金。”
那些刺耳的尖笑声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有些人甚至直接冲他起哄,我不懂,他听着没有感觉吗?那些人没有同情心吗?连我都忍不住要拿出警察证了,他却说——多管闲事可不好。
这也算是闲事吗?——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吗?
直到电梯里,才清静许多。那天医院人少,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
我还记得,他一进到电梯里就扶着把手,颤抖着身体,离我很远,要去的楼层是三层,而他在电梯刚启动后就突然倒下了,费力地咳嗽着。 我上前查看,他烧得更厉害,摸起来都烫手。
我是横抱着他进急诊室的。
他没醒时,我替他交了住院费和医药费就回去了,没和他告别。
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疼得很厉害,姑且先记下来吧。
半年后,伴着夏夜的虫鸣,我下了班,走在无人的小道上,忽然听见一旁的巷子有动静,便套上警服,抽出警棍,冲过去按着往常的套路威胁他们。
“警察!别动!”
那十几个人对一个人拳打脚踢,见了我便惊慌得四处逃离,应该都是些小混混吧。
“你没事吗?”
我问那个挨着墙角的人,为他担忧,因为刚才的小混混中有一个还拿着很粗的木棍。
总有种,好熟悉的感觉。
“……带我走,好不好?”
嘶哑的声音轻轻响起,那个人抬起手,拉着我的衣角,喃喃着,抬起了头,他的双眼和我印在脑海中的那双眼睛重合在了一起,但是更加的无神与空洞,流着眼泪,叫人说不出话来,就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荣禊,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过神后,我先查看了他的伤势,这张漂亮的脸都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啊,背啊,腿啊都青了肿了而且……还有许多一点一点的烧伤,伤痕的数量是我没想到的,多到数不清,新伤和旧伤叠在一起,看得我触目惊心。
他似乎瘦了。
尽管我有很多疑问,但待在这里被蚊子咬总不是办法,先把人带回去吧。
他也知道我的意思,我扶着他站起来,他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
幸好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但我却只顾看着前面了,一转头,他竟然差点要撞到路灯上,让我下意识猛地把他拉进了我怀里。
“……为什么不躲?”
可能是我长高了,他之前与我相像,是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现在却要我微微低头看他了,而他只把头埋在我怀里,不吭声。
我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地把他带回来,把他遍体鳞伤,脏兮兮的身子擦干净,找了一套合适他穿的休闲装给他换上。一身黑。然后叫他坐在沙发上,我脱下了他穿在身上的上衣,露出他消瘦的身体,拉起衣袖,给他抹跌打药。
那些淤青我看着就疼,虽然我已经尽量很轻了,但他竟然跟没有感觉似的,看着我发呆,甚至连眼里那世界的倒影都黯淡了许多。
“……你是谁?”
他突然自顾自地问我,我一愣,还没回答他,他就又说起了话。
他又问我一句:“……你认识我吧?”
沉默了半天,我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也只答了短短的两个字:朋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朋友,是名字吗?”他微微皱眉,直起腰,从我身上起来了,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开始边给他抹药边思索起他来这的原因,直到深夜,他已经关灯了,电话响了起来。
“小煦啊,这么晚打扰你了,你在辖区里有没有一个长得好清秀的小伙子啊?叫那个……荣……荣什么……好像是荣禊,哎对了,是个盲人来的哦,有人来报案,说是到这里就不见了,你给注意一下。”
那本地老交警的声音还在耳边,我回头看向躺在床上休息的人,一时没有回话。
……盲人?
我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上报,但想起他哭的样子时,我突然心软了,和上司打了招呼就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说是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