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煦

我从最近的警亭里拿了医疗箱，正想回来给那个奇怪的人处理一下伤口，可有事耽搁了，费了快两个小时才赶回来，等我回来时，他正好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喂！你怎么了？”

来不及多想，我把他抱到床上。他和我差不多的身高，竟然这么轻，身体还这么烫。

给他吃了退烧药之类的，好好上了药，包扎了他那已经被水冲得泛白的伤口。我觉得很奇怪，这个人不知道疼吗？

他吃药之前是四十度，现在退了些烧，我想他要是再烧起来的话，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要带他去医院。

奇怪的人。

我昨天把他拉回来时，我刚想骂他时，他转过来时，我没想到他那双几乎被杂乱的头发盖住的眼睛，是那么迷茫与空洞，迷茫得让人惊讶，空洞得让人可怕，明明是没有酒味的——他甚至看着我愣了一下，眼泪一直落，打湿了他遮着半张脸的发尖，昏暗的光线和不时闪过的车灯勾出他那么消瘦的身影，明明和我差不多高，却脸色苍白，瘦弱的不像话，就像随时能被风吹倒一样。

他挣脱我的手，偏过头，笑着用嘶哑的声音问我：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抵住我的额头，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眼泪溢出来，就像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上，也打不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虽然只是擦过了我的嘴角，但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碰上嘴唇。我刚想推开他，却发现他倒在了我的肩上，没有反应。

我慌了，于是我去找和我一起执勤的前辈，前辈让我带他回他家——这条街上看起来最豪华的房子——我问的那栋漂亮的房子；大厅桌子上的药瓶堆上有备注，按计量给他吃，还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别太惊讶。

他走路的姿势有点不自然，脚腕像是被什么缠住了，走起路很僵硬，即使是无意识也这样。

说实话，我没想到这么漂亮的房子，里面竟然那么脏，大厅还好，但卧室……

我喂他吃了一堆的药，在他的眼睛回神后，我小心地问他，他那双明明空洞得什么都不剩的眼睛，他明明拥有这样的眼睛，却会笑，真的很奇怪。

之后关灯不久，我刚浅睡，他便起身了，虽然动静不大，我还是醒了。

我看着他抽着烟，又像个小孩子一样蹲下来数着烟头，可他不知怎么的，竟然边数边哭了起来。我嘴笨，不会安慰人，我还想看看他要干什么，就悄悄地观察他。

我看着他，抽了半包的烟，冷冽的，深秋的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的眼睛让我心惊，这世上竟有人的眼神可以这样凄凉。

我看着他，准备他再抽一根烟就上去阻止他，他这样简直就是不要命！但他站了起来，进来了。

还搞不懂他要干什么，我刚下床，就看到他划伤了自己的手臂，没有一丝停顿。

这样……不会痛吗？

我本想那样问的，瞥见那些狰狞的伤口，我就沉默了。

不明白，我质问他，他还能笑出来，还能抬起手摸我的头，边哭边笑，偏偏还没有一点违和的地方，仿佛他生来就是这样，为了能笑着而哭。

后来我躺在床上，他洗完澡后，过来给我盖了被子，我也顺势翻过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说实话，他很温柔，力气也小，是太瘦了的原因吗？

可是……他后来，哭得很大声，很大声。我的心脏也像是被捏住了一样，呼吸不过来，这才想起他的伤口，出去拿医疗箱。

昨晚，他吹了冷风，又去洗了冷水澡吗？怪不得会发烧。

既然说了要负责，我就要负责到底。

他昏迷了一整天，还总是喃喃着梦话，更是有一次抓住了我，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李颐，谁啊？

我问他，可他还是没醒，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他家甚至没有米和锅，我只得出去买了三次粥，喂他，也是我自己吃。

晚霞时，我心中忽然一动，想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轻轻撩开他乱成鸟巢的头发，苍白的脸，脸上的泪痕像是从没干过一样，到处都有痕迹。我拿勉强能用的毛巾沾了点水，擦净了他的脸，我才知道一个人能漂亮成什么样。

连那浓重的黑眼圈都不用忽略，反而更显得他的脸像白玉雕琢的一样，略有瑕疵，本来有几分失血的嘴唇对比之后反而红润了几分，有了余晖的照映，显得他美得不存在一般，他的嘴角似是笑多了，这样看竟然有了几丝笑意，鼻梁是挺起的，像他站直起来的样子，鼻尖因为哭泣，常是微红的，现在也不例外，高领衬得他更有神秘感，而那双哭肿的眼睛这时却微微睁开了，空洞地看着我。

这让我吓了一跳，心虚地躲在角落里，两颊微微发热。这是从未有过的，我也因此而有些慌张，想看他，却又不敢。

“……呜……”

一直到他开始抽泣，我才回过神去看他。

刚才的他似乎也没有意识，现在的他则也是，但他的潜意识大概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不像昨晚那样放声大哭，而是只有泪水顺着两边眼角流下，总之不让自己哭出来。

到了之后我才知道，那个人真的很难得在别人面前大哭一次。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总算，我在垃圾堆后找到灯的开关，估计是很久没用，和昨天一样，闪了好几下才彻底亮起来。我看清他微微颤抖的身子，过亮的灯光惊醒了他，他有些呆滞，随后就反应过来，恍惚中看了我一眼。

“……关灯，谢谢。”

我不自觉地顺着他轻轻的话关上灯，只当是他头晕，觉得晃眼而已。

“……麻烦了。”

而后，他即便醒着，也不同我说话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安静的闭目养神着。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我今天还住在这行吗？”

他不回话，我知道他醒着。我不过是好奇，想着最后一次，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次就不烦他了。

“……李颐，是谁啊？”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他睁开眼了，但他沉默着，很久很久，说的却跟这个名字没关系：

“觉得暗……就开开窗。”

他真的不理我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或许是娇生惯养了吧，是我多嘴了。

就连我这么短暂的交警生涯也只是给某人探路而已，就因为怕被人落下话柄。

但我并不觉得我是一枚棋子，我不能哭，还有明天——说不定，明天我就自由了呢？

这个人，是唯二的，是第二个，不在那个人的安排下，是我自己认识的人……

我看向他，爬上了床。

……是完全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