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地方回来,我抬起头,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了。黄昏照着少人的人行道,路边的电线杆上站着一只乌鸦,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
……是来送别的吗?
我家离那地方并不远,不过两条马路,但我总是喜欢马路中央。
低下头,我继续往家的方向走。脚很沉,重得几乎让我抬不起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这样,它们告诉我,它们累了,一点都不想动了。
像被人将头按进了水里,无法呼吸。
即将跨向马路时,我被人拉了回来,一辆汽车飞驰而过,就在我的眼前,最后连残影都没留下,只留下了一阵萧瑟的冷风。
……又是这样。
“喂!你不要命了?现在是红灯!而且你没走斑马线……”拉住我的人顿住了,二十岁出头,该是新来的交警吧,一看就不熟悉这条街呢。
熟悉这条街的,都知道我是个疯子——至少他们是这么称呼我的。
“……那又怎样?”只一偏身体,他原本抓得很紧的手便松开了。我好笑地看着他,觉得有些不知所谓。
“……你……怎么了?不要紧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他怔住了。是我太奇怪了吗?太年轻了,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吗?……我,又怎么了?
眼前的世界已经变成灰色,模糊不清;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车鸣声,争吵声,尖叫声;心脏似乎变得透明了,我听不到我的心跳了,感觉不到它在跳动了,仿佛静静地淌着血,从我的脸上淌下来,一点,一点的,要在我的注视下让我死亡。
我厌烦了。
他看我的眼神,很惊异。我明白的。
……可是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为什么他的眼神不一样,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可悲,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
……你在想什么呢?……可以,把你眼里的光……分给我一半吗?
我的世界,太黑了啊。
所以我把额头轻轻抵到他的额头上,我渴望他眼里的光,那是希望一样的光,明天一样的光……我期望……但那不是属于我的光。
永远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等我又看见灯光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了。
“你……好点了吗?冯前辈说让我喂你吃药,如果这是我引起的话……对不起,我愿意承担后果。”
我坐在凌乱的床上,而他对我鞠了一躬,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昏暗的灯光下,映得他清秀的脸微微泛红。
“没事,倒是我这里太脏了,让你见笑。”习惯性地扯出一抹笑容,我对他说。
老冯是老交警,带带新人也正常。
这个房间里,如小山般堆积起的垃圾堆惨不忍睹,啤酒的玻璃瓶遍地都是,完整的,空的,被摔碎的,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洗手台亦是,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乱摆乱放,没有一点观感,我也没有闲心摆弄这些东西。
我见他直起身后还没走,踌躇在原地,虽然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还是勾着笑容,等他自己问我。
“……地板上的血,都是你的吗?”
“是。”
话音没落,我便轻声回答他。
也不怕他笑话我,我手腕上的纱布他一定看到了,瞒着他没什么意思——指不定他在想什么奇怪的事呢。
这是正常的。
“……我,今晚能留在这里吗?”
“你要上班吧。”
“明天的执勤没有我,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
……
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在我身边睡下了。
关了灯,我像往常一样有种莫名的恐慌感,静不下心,我还是在一旁的人睡着后,深夜起来去阳台抽了几根烟。
地面上的烟头很多,多到数不清。所以我蹲下来,伸出手指,指着,数着,好让我能分点心。
苦涩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舌尖,可事不如意,明明我已经忘得差不多的回忆又涌了出来。我不去想它,只是静静数着烟头。我想让自己能有点困意,但就是没有。
这个方法,我已经用了半年多,比之前的狗屁方法都好用多了,可只是减缓而已。那些记忆像喷泉一样喷涌出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浮在我眼前,怎么也挥不去。我知道反抗没用,就只是抽着烟,数着烟头,任由它化成泪水滴落下来。
为什么就不能跟着秋风消失呢?……放过我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 ,烟头,我已经不知道数到第几了,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根,口袋的手机振动了好一阵,那是我设置的零点闹钟。
等它停下来,我才想起今天是第二千五百五十七天。
九月二十九日。
还有多少天?
已经那么久了。
那么久了。
七年了。
要纪念一下吗?
阳台的风很大,大到我睁不开眼睛,却好像还是被风吹进了沙子。
于是我又起身回来了,在桌上拿起美工刀,然后解开左手腕的纱布,露出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在月光下显得更是在狞笑。新愈的伤口现在还有着新生的粉色,我看不惯,但它几天后就会变成黯淡无光的深色了。
我慢慢推出美工刀的刀片,亲眼看着刀尖划破我的皮肤,缓缓流出我的鲜血。
刀尖划破皮肤,殷红也跟随着出现。七道伤口就在我手臂上刻下,我垂下手,鲜血顺着手掌,顺着手指,在指尖滴落下来。
关于疼痛,我已经麻木了,甚至上瘾了。
这能让我感觉得到我还活着,除了这个,我的心脏似乎已经麻痹了其他的东西,感觉不到感情,感觉不到新奇……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做这种事?”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看我做这种事?……好玩吗?小交警?”
我说完,对他笑起来,丢下染血的美工刀,用右手摸摸他的脑袋,出乎意料的,竟然很柔软。
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不像我。
“……抱歉,回去睡觉吧。”
放下手,我抓抓杂乱的头发。可是我转身时,又被他转回来了。
“……我叫叶煦,和煦的煦,你给我记住,我不会坐视不管的,相信我。”
他的眼睛离我那么近,长密的睫毛差一点要扫到我的脸上,他眼里似乎从未消失的光好像比明月还要亮得多。
我抬起右手,不自觉想要抓住那光,却转念推开了他,打量着这张年轻的面孔。
怎么看怎么看都只有二十一岁而已,我又笑了。我笑我刚才竟然会信了这糊涂孩子的鬼话。
真是人如其名,就像穿过叶子照射下来的清晨第一缕阳光。
……叶煦吗?
不过照不到我呢。
“……我带你去医院。”
“做什么?”
“检查一下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幼稚地用着激将法,抓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真要硬拉我去似的。
我知道他不会,我看人很准的。
“……放手,回去睡觉,小心我告你私闯民宅。”
看他没反应,我就想挣脱他的手,可惜失败了。
僵持了不知多久,他瞪着我,我就好笑地看着他,没有表情。
血还在滴,但已经慢了很多,他瞥了一眼我的手,皱起了眉头。
“……我最讨厌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了。”
他松开我的手,躺回床上了。
我则去找了衣物,洗了个冷水澡,冲刷了伤口,直到它止血泛白,疼痛能让我的神智从那些魔鬼一样的记忆中清醒一点,等我换完衣服出来,不知是怎样,我像是同情心泛滥,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才爬上床,被子半盖不盖。
随便地塞了几颗安眠药,送着水喝下,然后瘫在床上,但我却不敢闭眼睛。
回忆越发强烈,我的眼前似乎都变得血红,所以我干脆忘了那个糊涂小子,只是自己蜷缩在被窝里,心跳得厉害,闷得厉害,眼泪就这么流出来,泪腺好像失控了一般,我停不下来,安眠药没有用处,我愈来愈清醒,那些画面也跟着清晰。我只记得我还颤抖着,脑袋迷糊得不行,很冷,也很热。画面一遍一遍重复地播放,循环着。
……如果,我当时没有哭,拒绝举行什么派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了……?
直到天又亮了,窗外有层薄薄的雾,却没有阳光……是阴天吗?
床边那个糊涂蛋不见了,应该是回去了吧。
……接下来……干什么呢……
我爬起来,只觉得脑袋迷迷糊糊,眼前的东西都快有了重影,甩了甩头,但这让我的头更晕了。扶着墙起身,本是想去洗把脸清醒一下,谁知脚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挪了两步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