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水无波。
船夫在忘川摆渡,船桨摆动,带起阵阵水波。他载了一位穿着斗篷的仙子过河,目光频频落在那位仙子身上,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不敢问出口。
他在那位仙子的身上感觉到了白泽血的气息,那是大人的气息。
船夫划船回去,在渡口停船,再度回想起方才的感觉,他可以确定,那位仙子的身上定有白泽血,大人回来了。
他还记得云棠从忘川之底爬上来时的模样,那样狼狈,血脉已归体,记忆却不存,他在云棠的身上也没有察觉到那样的气息。定是大人回归,才会有白泽血,有这样的气息。
他跪在船上,船下是无边忘川,大人血脉虽已归体,可血脉融于忘川成百上千万年,忘川已俨然成了她血脉的延续。
船夫合手祈祷,口中念出古老的咒语,拗口又生涩,如今的人哪能听得懂。他身上有莹莹白光升起,神圣又矜贵,他神情安详又崇仰,等待他的大人降临。
云棠于入定之中睁开眼来,有人在祈祷召唤,她感召到信奉之力,那股力带着她自己的气息,从忘川来。昨日披香殿之事扰乱她修行,今日又有人召唤来扰乱她修行。
她眉头微蹙,但这股信奉之力太过纯净,又带着浓厚,怕是代代信奉着她,这样的信徒,她必须去见上一面。
云棠刚离开不足一个时辰,便有另一道莹光划过天际,同样去往忘川。
云棠立在忘川水面,脚尖点在水面,衣摆离水面不过一寸之远。船夫闭眼跪在船上,虔诚崇仰。
云棠认得这船夫,她第一次魔界之行,便是由他摆渡过河,当时他的神明便有异,没想到却是她的信徒。
她眸光温和,“可是你召本座?”
船夫睁眼,她白衣如华仿若天神,他眼中景仰,仍未起身,重重拜下,“大人,您终于归来,我一族世世代代,终于得见大人归来。”
云棠以灵力将他扶起,“不必多礼,你如此一说,本座便知你为何人,世世代代罪孽已尽,你可是要本座释你离开忘川,摆脱永无天日的宿命?”
船夫摇头,“得大人安排摆渡于忘川是我的荣幸,罪孽虽已洗净,但一生或长或短,在何处并不重要,做什么更不重要,于我而言,重要的是六界之中大人您在,忘川得融大人的血脉,我一生落在忘川,也是追随大人。”
云棠略一思忖,掌心向上,一片洁白的羽毛出现,她挥手将羽毛送至他面前,“这是一枚白泽羽,你收好,日后你也好,后来者也好,只要你们想脱离忘川,便燃烧这枚白泽羽,本座自会前来助你们解脱,你们罪孽已尽,身有功德,若入轮回可免悲苦。”
船夫小心翼翼接过白泽羽,仔细收好,欲再拜,可被她的灵力扶着,无法拜下。
她面带浅笑,“无需如此。”
她飞身往天界去,却见锦觅落在忘川,眸光一动,跟在锦觅身后,再度折回却隐了身形。
锦觅走到渡口边,眼中苍凉,“老人家,我想跟您打听一件事情。”
船夫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如此清丽之人,又如何会忘。他坐在船中,捡起船桨,“姑娘可是要问当初和你一起渡河的那位公子?”
锦觅点头,“正是,我想问下您有没有看见他的元灵。”
船夫答道:“这忘川是幽冥渡口,若无机缘,仅渡凡人元灵,那位公子是一位尊贵之神,元灵怎么会在此栖息呢,说句不中听的,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五行便相生相克水火不容,姑娘之冰刃刺入那位公子的火灵精元之中,这位公子的元神断无可能存下一丝一毫。”
锦觅摇头,眼中泪光闪动,“不可能,他是战神啊,他不会就这样死的……”
船夫叹道,“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听老朽一句劝,情之一路崎岖险阻,乃是一条不归之路,迷途知返方是正道,可是姑娘你这样执迷不悟,却是害己又害人呐。”
船夫划动船桨,往河对岸划去。
锦觅怔怔站在渡口,眼中泪水滚落,心中疼意悔意几欲滔天。泪光模糊视线,她仿佛看见旭凤的身影,他着黑袍,披着一件黑斗篷,走在忘川之上。
她眼中恍惚,“凤凰!”
可那道身影背对着她,渐渐走远。她慌了神,跳下渡口,忘川水淹没裙摆,她因疼痛而蹙起眉头,可泪水却是因那道身影的越行越远而落下。
她哭着往前挣扎踉跄,“凤凰,你回头看我一眼,凤凰,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忘川水的蚀骨之痛从她的腿脚传出,她每一步如同走在钢针之上,鲜血淋漓剧痛传心,可再大的痛都不如前方那道身影不停不回的痛。可更痛的,是她眼中所见尽数消散,如今连远去的背影都没了。她停在忘川之中,四周空空,再无人影。
她凄声,“凤凰!!!”
忘川幽魂聚集在她身边,试图将她吞噬。云棠现身,浮于忘川之上,挥袖灵力击出,卷在她腰间,将人带起。
锦觅眼中泪光未尽,顺着腰间莹白灵力看去,便见云棠一袭白衣立在忘川之上,神情平淡。
云棠将人带至岸上,没了活人的气息,幽魂散去,忘川归于平静。锦觅赤足站在岸边,脚上鲜血淋漓,连腿上都有许多伤口,裙角残缺,属实狼狈。
云棠眼中略有悲悯,“锦觅,忘川幽魂都是有罪之人,被困在忘川成百上千万年,若是将你吞噬,便是再添新罪,想去转世轮回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你不该在忘川行如此事径。”
锦觅怔怔看着她,还无法适应,她见过云棠几面,却都不是这样带着悲悯可又多出无情的模样,她记忆中的云棠,坦坦荡荡,虽不如旭日明媚,却如长空明朗。
云棠灵力化风拂去她脸上泪水,温声道,“旭凤的确未死,但也不能说是活着,他还差些机缘方可复活,你不必为此寻短见,你二人终会见面。”
锦觅眼中燃起希望,迈出一步,靠近她,“你知道是不是?小山神,大人,我求你,你告诉我,凤凰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云棠摇头,“本座只知他未死,他若是死了,太微便不会托付本座看顾,你问本座问不出什么,本座对他的事并不上心,本座允诺太微的也不过是看顾一二,并非助他复活。”
锦觅眼中光华淡去,可因云棠一番话,虽失望,可总归不至绝望。至少她知道,旭凤还有复活的可能。
云棠并未撤去她腰间灵力,“你在忘川如此一遭,怕是无力返回天界,若是强行运用灵力,难免于修行不利,若是无旁的事情,不如随本座回去。”
锦觅点头,满心都是旭凤之事,瞧着颇有些心不在焉。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今锦觅便住在洛霖的洛湘府,云棠也不忍心将她就此抛下,哪怕到了天界,她也还是将人送去洛湘府外。
锦觅赤足走了几步,留下一排血脚印,迎面对上从殿内走出的润玉。
“锦觅!”乍见她如此狼狈,润玉眼中闪过些关切,他知锦觅如今的苦痛大半源于他昔日谋算,他心中有愧,又如何能不关切。
他将人扶住,轻声询问,“你的脚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忘川水岂是等闲之物,即便有云棠相救,锦觅也糟了一番折磨,此时实在无力去回答,苍白着脸色摇头。见问不出什么,而她又摇摇欲坠,润玉略一犹豫,只能将人抱起。
云棠站在洛湘府外,眼中是他抱着锦觅的身影,如此般配。她心中酸涩横生,可在这酸涩之下,妒意埋藏。她的手骤然攥紧,眼圈泛红,却是因她在强行压制满心的酸涩妒意而红。
她不愿为心中那些妒意支配,润玉和锦觅之间的婚约六界皆知,自己心中的妒意,是如此不堪又见不得光。
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简直荒唐……
润玉将要迈入殿中的脚一顿,似有所觉,可他转身看去时,洛湘府外空空一片,什么都没有。他眉头微蹙,抱着锦觅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