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木屋，一片竹林，
一汪清泉，一缕琴音，一位良人
——盖镜兮 颜路
待颜路回了和中馆时，步伐却慢了下来。
脚下的青石板路在微融的雪水下变得有些湿滑，晚风微凉，可他却在暮色沉沉中看到了那偏头靠在躺椅上的女子。
不同于许久前她的清冷不安，如今在等待中陷入沉睡的镜兮眉目温和，唇畔还带着一抹清浅的笑意。安然的睡颜让颜路也不禁随着她嘴角的弧度弯起了唇。
“回来了？”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镜兮因为初醒有些微哑的嗓音让颜路回过神，用温热的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在眉间落下一吻，声音温柔：“嗯。”
眨了眨眼，有些呆愣，随即镜兮才后知后觉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周围道：“颜路你看，好看吗？”
早在回来时便看得见，和中馆的周围除了青翠欲滴的密竹外，还绽开了大片大片血红的花海。那如火一般的颜色在青竹的映衬下，明媚地似能灼痛瞳孔。
颜路含笑的视线在那盛放的彼岸花上掠过，最后定在怀中人那不输于其的容颜上，看着她闪动着耀耀星辉一般的碧眸，轻轻颔首：“很美。兮儿怎么做到的？”
“少司命来送贺礼时教我的。”镜兮整个人被他环在怀里动弹不得，遂就用眼神示意颜路往石桌那边看。
桌子上摆放的大大小小的锦盒中似乎还有隐约的流光，足以见得其中的东西也定然不凡。“少司命一个人送来的？”
“唔……”许是睡得迷糊了些，镜兮窝在他怀里回想了半晌才慢慢掰着手指道：“星魂被墨情拽过来的，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过来的，顺带把其他长老也带来了……白凤那小子扔下东西就追少司命去了，哦，还有钧乐和张良。”
“按理来说他们应是在礼典过后再送是为正礼，”颜路看了看放在那边的雅致箜篌，温言道：“不过他们同你也是旧识，如此也是他们的心意。”
“嗯。”镜兮懒懒地应了一声，便又缩回他温暖的怀里。方才星魂来时告诉她说明日卯时会有人接她去坐落在桑海的将军府，三天后她将在那里出嫁。
比她预料中的要从骊山出嫁好多了。
闻着他白衫上淡淡的墨香，也没问他方才去了哪里。镜兮就只是阖上双眸沉沉睡去。嗯，要有三天见不到颜路，还是先在他怀里赖着把时间都补回来。
“兮儿……”抚着她倾泻在他身上的墨发，颜路眸底深邃地越发幽暗难明，两个字的轻唤在他水色的唇间沉沉吐出，似辗转了太多的沧桑孤独。
三日为期，小圣贤庄要准备许多事。少了许多朗朗读书声，好在之前荀夫子同伏念说过，也早做了准备。有张良钧乐在旁帮忙，颜路和伏念也不需要那么累。如今也只有一些礼仪规程的问题还需要再和李斯扶苏商量商量。
其实这些和已经到了将军府的镜兮都没什么关系。其实看看墨情玩闹星魂在后面一脸无奈的样子还是挺好玩儿的。
不是她不想去陪哥哥，只是因着礼制的原因，她如今只能在将军府里闲着。当然，还要再背背礼仪什么的。
搜了揉眼睛，镜兮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后转身走到床前。那上面，摆放着她的礼服。
并非传统的曲裾，指尖划过冰凉柔软的礼服，属于颜路的那一套已经有人送过去了。这是阴阳家特地赶制出来的。阴阳家无论弟子服饰还是长老法袍，皆以繁复华丽为主，其精美程度比之咸阳皇宫的中还要更胜一筹。
虽然很想试试看，但镜兮到底还是没有穿。因为她想把最好的，最美的一面留给颜路。
想是镜兮自己也不知，此时她眸中的情意，宛若翻飞在四月中的漫天芳菲，温柔幽远。
小心翼翼似乎是不想让她发现的响动在屋顶传来。挑了挑眉，镜兮转身走到屋子中央，颇有兴致地看着在腰间栓了根绳子慢慢悠悠把自己放下来的小鬼。
“呃……”大白天穿着夜行衣的少年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对上那双满含笑意的碧眸，“你你你……”天明大惊之下维持不了自己的平衡，摇摇晃晃正巧绳子崩断。
眼见自己的脸又要遭受灾难，天明吓得闭上了眼睛。可等了半天预料之中的疼痛也没来临，倒是听到镜兮说：“小鬼，再不下来我就松手了啊！”
看着这小子跳了下来，镜兮才顺势松开了提住他后领的手，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后领处，随即转了转有些酸的手腕。这小子，挺沉的。
只见天明摘下面巾，理直气壮地问：“你……你明天就要嫁给颜二师公了，怎么，怎么还不睡？！”
忽略他的磕绊，气势还是挺足的。镜兮点了点头，却又反问道：“那你现在应该是在三省屋舍里，怎么会在这？”
“我，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天明才从腰间拿了一串东西出来，放到镜兮面前，小声道：“这是大叔要我带给你的，还有这些，是我给你和二师公的……呃……”墨绝说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贺礼！”
镜兮没有看便直接将那一方写满字的白色绢帛收于袖中，视线落在桌子上那一大包散发着浓浓香味的……烤山鸡上，再看看一旁大眼睛四处乱瞟的天明心中有些复杂。
其实对于这个单纯的少年来说，对他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大叔，月儿，还有烤山鸡。
想来哥哥明明更有能力来看她，却将东西交给天明带来，也是想让天明和她之间的关系能够缓和吧。
她长时间的沉默让天明心中也有些忐忑，不由得看了看站在那里的镜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们，你就是，大叔的妹妹啊？”
直到现在他还缓解不了大叔亲口对他说，那个他一直以为的坏女人其实是大叔唯一的亲人时感受到的冲击。
“机关城那日强敌环伺，墨家无力抵抗。我若说出我和哥哥的关系，也只是给他在墨家多加了一个被墨家注意到的弱点而已。”镜兮碧眸安静地看着似懂非懂的天明，缓缓道：“一个人可以有弱点。但这弱点必须要足够的强才不会对他产生威胁。你能明白吗？”
“我是大叔的弱点。”天明眨了眨眼睛，说出这一句后，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我会努力变强的！我要保护大叔！”
“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话，就是给我最大的贺礼。”镜兮迟疑了一瞬，还是将手放在少年似乎永远都梳不整齐的头发上。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送走了天明后的镜兮跪坐在窗边的席上，抬手斟了两碗茶放在自己面前，另一碗放在对面。“再不出来，茶就凉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着紧身轻甲的男子自窗口处闪身进来，区别于镜兮品茶时的文雅怡人，此人则是干脆利落仰头一碗饮尽。
先不说他豪迈的喝法，镜兮看了看门，天明从屋顶来，他从窗户进。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就都能直接把她房间的门当摆设呢？
再看他的喝法，镜兮摇摇头，还是又抬手斟了茶道：“章邯，我新制的冷竹夜雪就这么被你给糟蹋了。”以前在咸阳宫就是这样，她擅制茶却没几个人知道。章邯倒是抽空就去她那里品茶。但那个“品茶”二字完全可以替换成另一个词
——牛饮！
章邯也不在意她的挖苦，反倒是挑眉道：“茶和水都是给人喝的，有什么区别吗。”抬手扔了个盒子过去，“成亲也不知同我说一声。”
“你这不是知道吗？有什么能瞒得过如影随形的影密卫章大将军您啊！”镜兮抬手接住打开，看了眼那里面冰青色光芒在暮色下更显夺人心魂的明珠，皱了皱眉道：“以后用不着这些，人到了就行。”
章邯虽直属于嬴政，但为人清廉忠心，且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少有人能为他打理账务什么的。久而久之他连府都不回了，基本都是住在皇宫里。又不像赵高李斯那样手下还有罗网敛财，能拿的出这样一个称得上异宝的贺礼着实不易。
“我要是没在别的官员那里偶然听到，估计人都来不了。”章邯回了一句，镜兮看他风尘仆仆显然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那眼里的疲惫掩都掩不住。
“我错了行吗？”镜兮无奈，这人真是和他的形容一样，如蛆附骨如影随形，逮着一个问题就没完了。“章大将军就别计较了，原谅小女子这一回吧。”
“盖镜兮”突然听得这正经的一声唤，镜兮抬眸看着一脸正色的章邯，只听他问道：“你到底是因为陛下和阴阳家的命令不得已而为之，还是心甘情愿嫁给儒家二当家的？”
闻言，镜兮绽开一抹柔雅的浅笑，道：“章邯，我庆幸于我选择了阴阳家。否则，也不会遇到他。”
“嗯。”盖镜兮记仇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当初阴阳家的作为可以称得上是趁人之危了。而今能让镜兮说得出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嫁给颜路，足以见得她的真情。
镜兮看了看他手中又空了的碗，蹙眉想了想，干脆在章邯无语的目光里直接给他倒了碗白水，还笑道：“章邯，就你这性子，别看表面上拽的不行。以后遇到心仪的女子，肯定和初懂情爱的毛头小子差不多。”
喝下那碗带着浓浓歧视的白水，章邯上下打量了一下笑意深深的挚友，有些疑惑道：“不都说待嫁的新娘都多愁善感的吗？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也不看看多愁善感这个词和我有关系吗？”镜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章邯着实没话可说。站起身道：“行了，你明日就要大婚，儒家重视礼仪肯定不轻松。你早点休息，我去蒙将军那里看一下明日的护卫安排，省的你难得一次大婚还不消停。”
“什么叫难得一次？”转瞬间章邯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外，连让镜兮反驳的时间都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大婚了好吗？”
掌心中的热茶暖了指尖的冰凉，其实章邯刚才说的没错。她独自一人时确实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很多人。
冷竹夜雪在茶碗中随波逐流，那一抹微苦回甘的幽香在口中蔓延开来。抬手挑了灯花，镜兮抽出哥哥让天明转交给她的信。
月色流华倾洒入窗，恍如给女子单薄的身影披上了一层银纱。她逐字逐句地细细看过那苍劲锋锐的篆文，泪凝于睫。
小辞，一世无忧
——盖聂
小辞，明日是你嫁人的 日子。
时间过得太快，我还记得二十年前你躺在我怀里时安然入眠的样子，仿佛没有听到娘的急声叮嘱，没有看到家里那冲天的烈火。
我庆幸你没有听到，没有看到，睡得香甜。
有些事情，我一个人背负就够了，你只要在我的庇佑下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好了。
哪怕肆意妄为，也没关系。
我一直希望，在我身边，你可以永远是长不大的，不懂事的小姑娘。
可你总是很乖巧，很安静，懂事的让我愧疚，让我心疼。
尤其是你入了鬼谷以后。
我不知道你答应了师傅什么，才会让他破例收你为徒。才会对我和小庄教你修习剑法而不闻不问。
你才不过七岁，就学着瞒着我自己一个人去练剑。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我说，让我不要小瞧你，其实你和我同小庄一样都是练武奇才。所以不累，一点也不累。
可是你既然知道我和小庄都是武学奇才，那你也该明白我和小庄为了修习剑法也曾历经磨难过，自然知道练成剑法需要付出多少。
我现在这么说，你看到以后想起来一定会觉得自己小时候很傻。可是那时候你就笑的一脸认真肯定地同我说
——不累，一点也不累。
那几个字就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很疼。
小辞，你要知道，作为彼此唯一的亲人，我只希望你无忧无虑，哪怕这世道血腥杀伐，暗潮汹涌。
小辞，我不知道你在我们去韩国的时候对小庄说了什么。以至于后来每次小庄同我提及你的时候，他都会说“师哥，你有一个好妹妹”。
这个我自然知道。
能听得小庄对你如此肯定，我除了骄傲，还有欣慰，和心疼。出乎我的意料，小庄会将自己所学毫无保留地教给你，包括横剑术。
挺好的，至少这世上除了我，又可以多一个人疼你，护着你。
我一直说要保护你。可在秦国的时候，还是把你一个人扔下了。
离开秦国后我在重伤中陷入昏迷，梦到你时，你还是那样安静温和的样子，对我说，
——哥哥，我没事的，真的。
小辞，你不会知道在我后来醒来时见到纯钧在我手边时的感受。就如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等我醒来，与我相认。
你要知道，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换成了什么身份，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可是你这么坚强，撑了这么久。二十年，也会累。
所以在你状似不经意很随意地和我说你要成亲的时候，不可否认，我是害怕的。
你太过聪慧，也太懂事。
所以我怕，你是为了让我安心，才找一个差不多的人嫁了。
我知道你不会是因为服从于帝国或是阴阳家的命令，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子了。就如同我知道，你会为了在乎的人，不顾一切，什么都会做。
可是小辞，你要明白，我将你捧在手心里二十年，不是为了让你随随便便找个人委屈自己的。因为一辈子太长，这样的乱世中，遇到错的人比孤独一生更可怕。
我更怕你会无意中付出了自己的真情，却被辜负。哪怕你付出再多，用情再深，也感动不了一个根本对你无意的人，正如同没人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我不希望我那个本该活的肆意的妹妹，委屈求全。
我宁愿你不嫁，也不希望你受委屈。
能在这乱世中寻得一人长久陪伴，太难，太累。所以小辞，你要找一个心疼你爱你的人陪你一起分担，而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扛，还默不作声。
我疼了宠了护了二十年的妹妹，若在我看不到，不知道的时候，被人欺负了，辜负了。你的眼泪谁来帮你擦呢？
小庄说，想娶你的人，一定要足够的强。但他没有说，要强到什么程度。
我希望你能遇到的那个人，比我强，我没能保护好你。所以他一定要强到可以护你一生安好无虞。
他不需要有多大的权利，因为权利容易迷了人的眼，失了人的心。他只要愿意陪你过你想要的生活，无论是游遍山水，还是隐居避世，亦或是看遍那繁华三千亦或是软红千丈，只要他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他不需要有多聪明，但一定要懂你。在这个遍地皆英豪的时代，能寻到一个只一心想要懂你了解你的人，便实属不易，他只需一心一意待你，便足矣。
他不需要有多善良。因为在这个杀伐纷乱的年代，善良只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受伤。所以他可以对所有人狠，包括我也没关系，但一定要珍惜你，体谅你的不易，抚慰你的不安。倾尽一切，温柔待你。
虽然等的辛苦，但是不会被辜负。所有难熬的岁月，都会过去。而你命定的那个人，也许也在寻你。
遇到他以后，你会明白，其实你曾经不屑过的天荒地老执手白头也是存在的。在漫漫长夜里，他会陪你说话，会等你睡着了以后再安稳睡去，因为他怕你会渴，会冷。在你历经冷暖后，无论多久，晚灯不灭，他会等你回家。或许他还会顺着你走过的路找你，怕你迷了路。
可在茫茫人海中想要寻到这样一个人，太难了。需要漫长的等待，不停地寻找，和足够的耐心。有的人，也许在转身时就遇到了，有的人，也许终其一生，也遍求不得。
但我庆幸的是，小辞，你很幸运，找到了你等了这么久的人。
颜路这个人，我看不透。
或许你会惊讶于我对他的评价，可是我没有说错。或许他看起来很透彻，君子如水。
可小辞，你要知道，林中溪流是水，澄澈碧湖是水，而暗潮汹涌深不可测的海，也是水。
水，是变幻无常的。
但幸好，他待你是真心的。起码在他看你的时候，我无法在他的眼中看到除了心疼温柔以外的任何。
起码他在众人都指责于你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撕开自己的面具，露出最锋利的一面，只为了维护你。哪怕面对的是需要他帮忙的墨家，哪怕他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是那般温雅。
能在众人面前用爱人这个最郑重不过的词语称呼你，就足以证明他有多在乎你。
小辞，你知道吗，再在墨家相遇时，我看得出来，你变得爱哭了。
我并不为此而生气，因为我知道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眼泪没有任何的用处，便再也不哭了。能让你变得真实的他，有资格守护你一世。
因为不爱你的人不在乎你是否坚强，爱你的人却希望你可以在自己面前柔软，因为这样就能够保护你，不让你面对太多的磨难。
你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软弱。而当你可以在他的怀里放心的发泄自己的委屈时，可以在他面前褪去所有的伪装，放下所有的戒备，柔化了所有的刺。用一个真实的你，面对他。
这就足够了。
颜路有资格，让我可以心甘情愿把你的手放在他的手里。我是你的哥哥，只要你认定了，我便会陪你一起守护。或许你们之间不会一帆风顺，但如果你累了，你可以随时回来在我的怀里哭一场，然后我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去找他，至于做什么，你无需知道，我盖聂的妹妹，容不得受半点委屈；如果你不想说，那我可以假装不知道，然后给你做一些你爱吃的菜，让你可以安心的在我这里休息。
在我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的时候，我陪你一起等；而如今这一天已经来了，但你要知道，我一直在你的身后。
二十年前，是你来了，才让我有了哥哥这个身份。也因为我是你的哥哥，所以，你在我这里，只能幸福，别的都不行。
小辞，我的妹妹，明日你就要成为他的妻子，我不会像礼仪中那般对你说什么小心，恭谨，勤勉或是谨慎，你的面具已经太多了，你嫁的是以后要爱你宠你一辈子的人，又何须这些？
小辞，我只愿你一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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