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遮挡了大半,落入清澈的溪水中,只余下一片黯淡,溪水蜿蜒,浸过薄雪,漫过山石,流淌到遥远的尽头。
耶律皓南携着杨排风沿着溪水踽踽而行,猗猗绿竹不经意间落入他清亮的眼眸之中,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袅袅凉凉的清风拂过濯绿,无数春笋满林生。
朱门密掩,堵住了去路,耶律皓南停下步伐,顺着眼前大片的竹林,望向黑瓦白墙之后,有一缕雅致琴音,自墙后隐隐传来。
“这琴弹的没有你好。”
“哦?”
杨排风凝眉道:“我听着不太欢喜,就像是心里有什么被扯住了,欲说不能说。”
耶律皓南展眉一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很对,琴为心声,指下曲意随抚琴人心境而变。”
“看来这位王爷遇见困难了,你来给他解决疑难的?”
耶律皓南脸上笑意加深:“我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难题。”
庭院中,抚琴之人一身浅色长衫,外罩淡金色的锦袍,矜贵中透着清华,他低眉按弦,流转的琴音掩不住他长长的叹息声。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淡淡的竹影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惊到抚琴之人,一个错音,指下琴弦瞬间崩断,他看着琴弦发怔,直到指尖的鲜血滴到琴上,他才抬起头朝竹林看去。
“元旻兄总行风雅之事。”
竹影摇曳,素淡玲珑,白色的身影缓步而出,丹漆不文,白玉不雕,浑然天成的清峻高雅。
“皓南兄远道而来,元旻未曾相迎,还望恕罪。”李元旻撩衣起身。
耶律皓南的目光停留在李元昊身前的古琴之上,道:“是我不请自来,还废了你一张好琴。”
“若非我心神不定,又岂会因皓南兄一句话,而崩断了琴弦。”
“看来你此番回兴庆府并不顺利。”
李元旻无奈苦笑,他离开兴庆府半年,沧海桑田,物换星移,如今的形式确实有些头疼。
“这位是?”李元旻忽然注意到耶律皓南身旁的杨排风,有些惊讶,连忙一礼,“嫂夫人。”
路上杨排风就知道耶律皓南要来找的人,是李元昊的同胞弟弟,心里原本是一阵别扭,真见到李元旻时才明白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李元旻看起来谦和有礼,文质彬彬,与李元昊那家伙全然不像。
“王爷有礼了。”
李元旻抱琴,引耶律皓南夫妇到一旁亭中,道:“皓南兄何时来的兴庆府,竟能找到这座别院。”
“我想找你,总不会太难。”
“你这次来找我,想来也不是为了叙旧。”
“我把你推回这片旋涡之中,自然应该做点什么。”
耶律皓南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与李元旻。
看着耶律皓南递来的小册子,不知为何,李元旻觉得他浅然的笑意里,是自己完全看不清明的幽凉,似乎比穿过竹林,萦绕身侧的风还要凉上几分。
李元旻目光闪动了一下,不自觉的拉紧外袍,然后才接过翻看起来。
良久,李元旻道:“皓南兄的意思,是希望我对西夏朝中官员知己知彼,针对每位官员的不同需求,对他们或晓之以理,或动之以情,或诱之以利,让他们转投我麾下,为我所用。”
“还有,”耶律皓南脸上笑意不减,伸手解下腰间的一方印章,道:“或胁之以威。”
李元旻看向印章,上面赫然刻着“耶律皓南”四个契丹文字,是为见印如见人之意。
他清楚就算离开了辽国,但耶律皓南在辽国的影响力并未散去,可是对于西夏官员而言,耶律皓南的印章又有何意义?
李元旻不由皱眉,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想。
见李元旻不接印章,耶律皓南倒也不感意外,他缓步绕到李元旻身侧,勾起一根琴弦,逐渐施力,琴弦崩的很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断开,他却忽然一笑,松开手,琴弦重重的弹了回去,发出震人心神的颤声,令李元旻不禁心下一凛。
耶律皓南平淡而清冷的声音,在回荡的颤音中清晰传来:“元旻兄直内方外,千仞无枝,可是无法接受此事?”
李元旻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耶律皓南,无奈含笑,摇首道:“非也,元旻也不是迂腐不知变通之人。”
他这才接过耶律皓南的印章,仔仔细细的端详了片刻,继续道:“统御治理一个国家,自然不是闭关自守,不让臣民与他国有任何联系。”
“事有轻重缓急,若真容之不下,待事成之后,一举全灭了又如何?”
李元旻握紧印章,或许他真不适合权力场,即使明白这些道理,到底心中还是有刺,没想到又被耶律皓南一言点破。
“皓南兄的铁血手腕,恕元旻实在学不来。”
耶律皓南回过身,不置可否,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了,先行告辞。”
“排风,我们走。”
“好啊。”
“我送你们出去。”
“不必了,你应把功夫花在名册之上,”耶律皓南睇着李元旻,口吻淡淡,却有千钧,道:“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分毫。”
杨排风起身而行,与李元旻擦肩而过之时,道:“王爷,纵得恶果,皆有前因,若无恶因,何来恶果?”
李元旻停下步子,慨然道:“嫂夫人说的是,因果循环,明因才能识果。”
天色渐沉,残阳开始缓慢失去温度,在晚风的轻送中,一点一点沉没在远山的烟岚之间。
李元旻反复看着手中的名册,回想着耶律皓南离去前最后一句听似平淡,却掩藏血雨腥风的言语,渭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