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错觉,还是的确如此,审讯室的光似乎暗了许多,仿佛头顶的节能灯也专心地去听着眼前这位饱经风霜的所谓“精神病人”的故事,从而牺牲自己的电力了,这股夹杂着从远处工厂排放的二氧化硫的北风“呼呼”地灌进水泥屋,庄严的审讯室也变成一个故事汇似的。
狱警进来,又出去,又进来,又出去,我们两个心知肚明--这是监狱上头在催呢。张高杰并没管太多,只是挺了挺僵硬的脊背,继续讲着那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他再次睁开眼睛是在地下室六层的仓库,他就那样像个死尸一样趴在那块水泥板上,不知多久。
眼前的景象也让他震惊,他看见了人!能够被称为“人”的生物。
仓库里的人已经瘦得没了人样儿,躺着的,蹲着的,坐着的,还有往墙角一摊的,像是现实版的《人魔岛》。
与书中不同的是,张高杰并没有感觉到一丝恶心,甚至……同情,不对,那不是同情的表现,那是一种“归属感”。
“老姐,人醒了。”身旁不知何时钻出一个孩子,打了顶儿也只有十五六岁,眼镜一戴,起码也能遮住厚的吓人的眼袋。
张高杰才发现,背上的伤痕,腰上的刀口都被用棉线缝在了一起,疼痛也所剩无几,只感觉到微微碘酒刺激血肉的刺痛。
关于“棉线”,这也倒是真的,张先生给我看口子的时候的确不是用医用缝物缝合的,因为疤痕的几处愈合的孔洞上似乎夹杂着一些腐烂的棉线。
伴着少年的话走来的是一个女人,同样瘦弱不堪,一头披肩发杂乱得像喜鹊的巢穴。
她没有干别的,第一件事是去检查了张高杰的伤口,然后才挺起身来:“伤口还疼吗?”
张摇了摇头。
“你好,我是华欣……以前我们在病院见过吧……”
这时张高杰才注意到,以“女人”称呼她无非有些突兀--她其实才二十出头啊。
要说华欣这个人……张高杰不是不知道,有点熟悉,但又无比陌生,是见过,后来忘了?还是压根只是听说?他不清楚。
“我们……见过?”
“嗐!忘了也不要紧,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弄的这一身伤?”
“我不明白说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走到张的旁边,“如果你亲口说,我可以知道你有没有撒谎,从而决定要不要把你再扔回天坑。”
张高杰也是识时务的,看到眼前的情况,只得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尽管对付猴子的那一段有点儿值得怀疑,但总体和我估计的差不多。你好,我叫叶阳。”男人夸张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迅速收起,转身走了。
“他以前是一个私家侦探,不知怎的,那年办了个案子,然后就被判为精神失常,到这儿来了……”华欣做着介绍。
不知何时,那少年也钻到了张的旁边:“我叫广建业,你好。”
张高杰也是才发现,那男孩儿的后脑勺上扎着一个极短小的辫子。
正说着,华欣抱来一个估摸着有五六岁光景的女孩儿,那一抹微笑,真是让人说不准眼前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儿还是一朵盛开的丁香。
“这孩子是我们前两个星期从一楼会客室捡到的,她说自己叫周彩,关于其他的……比如她父母和外面的状况……她也不知道。”华欣的目光暗淡了许多,同时又伸出手摸摸那张虽然相比于同龄人已经瘦得脱相,但又和避难所的人比较健康很多的脸庞。
“给新朋友问好!”
“叔叔好。”这孩子的嗓音与外貌一样甜美。
张高杰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心里一清二白,童言无忌,但当“无”字在外界的影响下消失时,人们还该怎样辨别这是个孩子呢,还是一个多年辗转在人际交往和市场调和的“老油子”呢?这不得而知,“无忌”自然引人生厌,但这种使不明是非,单纯为维护自身所谓“自尊”的人生厌的文字,在如今不也是那么的自然和宝贵吗?
正说着,仓库的铁门发出一声惨叫,进来的是一个青年人,结结实实的,眼神也结结实实扫着仓库的一切,手里的棒球棍也似乎受到了感召似的--结结实实的。
他扔掉手中的蛇皮袋,袋子里的东西撞到了水泥地上,“其次咔嚓”地响着。他刚坐下,刚要合上他那“结结实实的目光”,就很不巧的,照到了张高杰身上。
他于是“呼”地站起来了,直直地向眼前那个同样瘦弱的人走去,直到相距仅剩一米,他才停下,随后便转头望向华欣。
“他是谁?”不出张高杰所料,他的声音也是结结实实的,不拖泥带水。
“叶侦探昨天去拾荒遇见的……”
于是那“结实人”便很不耐烦地将头转向那个中年人:“姓叶的,我说了多少遍,别带太多人回来,整个避难所四分之一的人都是你带来的。”
“那你想怎么办?把他们放在外面,等着教授把他们当做虫子一样抹掉?姓华的,我理解你在为避难所的物资分配问题发愁,但现在眼前这个人是条活生生的命啊,就这样让他遍体鳞伤在外面不明不白儿死了?”
“是这个理儿,但你怎么保证这个‘活生生的命’不是教授的卧底?上次血的教训还不够吗?”
“嗯!有理,但是多一个人同时也就多一份拾荒的手,更何况我听了他说的遭遇之后感觉没啥问题。”
“别扯了,你是谁啊?光听几句话就能听出来了?那么监狱还要测谎仪干什么呢?”
“敢打赌吗?”
“赌什么?”
“你带回来的东西。”
“那太好了,开始吧。”
“一袋小米,别问理由,问就是你袖口嵌着一粒儿;瓶装水,有小米的地方不可能不是食物库,食物库不可能没有水;小麦面馒头,至少十几个,前者是因为你领口有一些碎屑,后者是因为在食物不够的情况下你不可能吃独食。小广,打开看看吧。”
“呃……是玉米面的……”小广打开蛇皮袋,遗憾地支吾着。
“好吧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了。”
“结实人”见不占理,也只得退步,随后拉开张高杰把他推到一旁,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的声音低吟:“新来的,劝告你一句,别想要出卖大伙,上一个出卖我们的败类现在还在天坑底下躺着呢,如果你也想去看看,我不介意让你的脑壳先去坑底下探路。”
说罢,他便几步离开了张的身旁。
见“结实人”离开,华欣也到张的旁边,咬着耳朵说:“我哥,叫华建宁,他就这脾气,你别见外,当年双重人格进来的,现在好了,不过还是喜怒无常。”
大家都分开去干自己的事:半死的依旧半死,去领食物的依旧去领食物,消磨时光的依旧消磨着时光--似乎没人记得这个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