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地灵物是什么？”
“至纯至善的灵气聚成本源，诞生灵性，是为天地灵物。”
“那……心魔又是什么？”
“是……恶。”
“恶是什么？”
“……你以后见到就会知道了。”
2.
扶玉出生时，山正落雨。
冰凉的水穿过青玉般的竹叶落下来，仿佛飞溅的玉屑。淡淡的灵气笼罩在竹林间，像云，像雾。
他在雨里看到了一只狐狸。
狐狸顶着碧绿的芭蕉叶，蹲在竹林外，像一团浓烈却不灼人的火，缓慢而寂寞地烧着。
看到扶玉的时候，它喃喃自语了一句，声音低如烈火烧过残留的灰烬。
“……认错了。”
见狐狸转身要走，扶玉下意识地叫住了它，傻乎乎地问：“……你、你认识我吗？”
狐狸没回头，蓬松的尾巴随意晃了晃，沉默片刻后才淡淡答道：“你是这片竹林孕育的天生灵物。”
“……天生灵物是什么？”
3.
狐狸给了他答案，又给了他新的疑惑。
扶玉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狐狸回答完“恶是什么”后就径直离开了。他远远看着那团浓烈寂寞的火焰在湿漉漉的山林间飞快奔跑，像走过千百遍般熟悉。
扶玉只好继续待在竹林里。
晴时飘来飘去，雨时飘去飘来。
直到他“爱”上了一个人。
4.
那人从竹林外来，一身鲜红的衣裳。红得艳极，好似有了蓬勃的生命力，让人挪不开眼。只见了他一眼，扶玉就有种窒息的错觉，仿佛被潮水淹没的礁石，或是被春天拨弄开的土壤。
他想跟着那个人，想和那人呆在一起。
想……做那人的礁石和土壤。
扶玉这样说了，目光殷切热烈。
那也是他第一次学会“爱”这个字。
从那人的话里。
“这是爱吗？”他活学活用，眼也不眨地盯着那人，眼睛亮晶晶的：“我爱你。”
5.
扶玉。
只在心里默念这两字，竹林里初见的那一幕就映在郁朱眼前——玉似的竹，云似的人，两相倚靠，互成天然。
因此扶玉向他讨名字时，郁朱也下意识地说了这两个字。他们于此交换名字，也交换无数浮光掠影的岁月，以及岁月里犹如鱼鳞般起落的记忆。
没人会不爱扶玉。
在那样炽热浓烈的爱面前。
未曾见过者自然无法理解为何。他们只感叹，感叹魔头郁朱的满手血腥，感叹原来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披好皮囊，只为去见一个人。
于是他们的相爱，天下皆知，天下皆信。
除了扶玉自己。
6.
后来狐狸问过扶玉。
“你不爱郁朱吗？”
“爱啊。”
扶玉奇怪地看着狐狸。他在人间学会了很多东西，此刻提起郁朱，却依旧像当年一样，露出那种殷切而热烈的爱意。
狐狸欲言又止。
扶玉却猜到了它要说什么，理所当然道。
“他又不是郁朱。”
这句话扶玉曾说过许多次。面对质问、好奇、疑惑……以及郁朱绝望的怒火。
他神情无辜，却说着最狠的话。
“我爱郁朱啊，可是你又不是他。”
名字能代表什么呢？扶玉心想。
他能认得出来，才不会被骗。
郁朱不知道在扶玉心里，那个值得被爱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怒过怨过恨过，也试图放弃过。然而扶玉于他就像无处不在的影子，始终不曾真正离开过他的心。
求而不得，便生魔障。
郁朱不再试图改变自己，或是改变扶玉。他将目光投向了人间之外，要向那外面的天地问一个答案。
为何予他一时挚爱泡影，又让他重见光明。
7.
那之后的事，众说纷纭。
凡人们看着郁朱投身无尽云海，引动紫雷轰鸣，从此销声匿迹。他们感叹道，郁朱冒犯天意，灰飞烟灭了。
孟绥在鬼界听了一耳朵，随口道来，不知哪处山沟里来的心魔，敢窜到天界显摆，可不就被天雷诛杀了吗。
狐狸却从扶玉那里听到了全部。
心魔成形，以念为刀，破九重云海，欲问天地。随后紫雷加身，天道重压，夺了他的一切。
天地要诛他，只因他动了情。
郁朱不知道那些仙人所说的心魔是什么，他也不在乎。他从有意识开始就在杀戮，或许真如那些仙人所说，可那又如何。
他只为了扶玉。
他朝扶玉望去。
被血浸红的衣裳，红得刺眼，如同在汲取郁朱的生命。
他竭尽所有，想抓住那流逝的沙。
扶玉却皱了眉。他的目光不曾在那狼狈将死的心魔身上停留，仿佛只是经过，看了场雨。
雨停，他便离去。
心魔刹那伏诛。
8.
扶玉无趣地回到了竹林里，寂寞地飘来飘去。哪怕狐狸闻讯来找他，他也只掀了掀眼皮，半死不活地哼了一声。
狐狸问了郁朱身死，又问了他爱或不爱，最终追根究底道：“郁朱是什么样的？”
扶玉笑眯了眼睛，温柔道：“是……同类。”
“天生灵物吗？”狐狸冷静道，“他在人间杀了那么多人。他该是心魔，是恶。”
扶玉不愿认同，坚持道：“我在竹林见到郁朱时，他和我一样是天生灵物，特别、特别的干净。”他顿了顿，又道：“那个骗子才是心魔。”
狐狸沉默许久：“他的恶是什么？”见扶玉闭口不答，它神情复杂道：“……是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有了情爱，有了欲求，爱就成了他的穿肠毒药，成了他的恶。于是无数鲜血也不曾浸染的天生灵物，就这样成了心魔。
这样轻易。
扶玉眉头紧皱，很不高兴地自证道：“我能分辨出来，我没认错，郁朱就是天地灵物。”
狐狸没再试图说服他，只问：“‘恶’是什么——你能分辨，你明白吗？”
扶玉没答它，大约是被问烦了。他瞥了一眼狐狸，转瞬就藏进了簌簌细语的竹林中，没了踪迹。
狐狸却在原地枯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竹林。
恶是什么呢——
是求而不得的爱。
也是天真的残忍。
9.
很久以前的某日，期山还在下雪，修炼结束出来散步的神尊在同狐狸闲聊。
“神尊，天地灵物究竟是什么？”
“……是至纯的善。”
“那，心魔又是什么？恶吗？”
“确切来说，是除了善以外的一切。”
狐狸听得愣了，尾巴都忘了摇，傻傻问：“那心魔不是要比天地灵物多上很多很多？”它又谨慎道：“我以前偷偷施法术让隔壁的胖兔子摔倒过……这也是恶吗？”
神尊无声地笑了笑，揉了揉它的尾巴，淡淡道：“天地由混沌始，这就注定了善恶本身就是一体的——至善在某些时刻，也是至恶。”
狐狸眨了眨眼，小声：“那天地灵物和心魔是不是也没什么区别？”
神尊给了它一个赞赏的眼神：“对。”
“万物生而至善，诞生之时既是天地灵物，也也是心魔。然而诞生一刹后，灵性便迅速被污染。这才是他们和天地灵物、或者说心魔的本质区别。”
“而在天地灵物与心魔之间，实则并无明确区别。两者都是由灵气本源所化，不过是最终展露人前的状态不同——天地灵物无欲无求，保留至纯至善之貌，余下百态皆被吸纳，如种子深藏灵性之中，称为‘魔种’；心魔正好相反，只取一态为画皮表现人前，至善心性则如暗流沉寂灵性各处，称为‘灵源’——两者降生世间后，随时日渐久渐被污染灵性，最终归于湮灭，这也是衰亡的本质。”
最后一句话挑起了狐狸的不安。它想到了神尊，连忙转移话题：“那天地灵物和心魔是不是也可以转化？可以一直转来转去吗？”
神尊屈指敲了敲它的脑袋，无奈：“哪有那么容易。”
“无论什么时候，恶总是比善更具诱惑。天地脱离诸苦，故易生天地灵物；万物困于欲求，故易生心魔。只看两者诞生的数量便知，让天地灵物堕为心魔简单，想将心魔引化成天地灵物，却是难之又难。”
狐狸却不服气，兀自异想天开道：“若是在心魔初生时骗它，说它是天地灵物，就如妖族向凡人请封，也未必不能引化成功。”
神尊笑它：“那还得遇到一只生于天地的心魔才行——这可比引化成功还少见。”
狐狸小声嘀咕：“总会遇到的。”它念叨了一会儿，又问：“那两者还能区分吗？”
“能，不过要依喜好而言。两者都对天地灵物情有独钟，只不过一因同类相亲，一为吞噬同化；反倒是心魔，对同类更加厌恶。”
狐狸因“吞噬”这个词抖了抖毛毛。神尊察觉到这情绪，想说什么，又顿了顿，只安慰道：“……心魔不会对你感兴趣的。”
狐狸立时竖起耳朵：“为什么？我也是天地灵物啊，凭什么对我不感兴趣！”
神尊被它莫名其妙的自尊心逗笑，轻轻敲了敲它的耳朵，却不解释，只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以后就以后。
狐狸心想。
反正它是要为神尊而死的，在它死之前，神尊总会告诉它原因的。
等着就等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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