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忘川之上，那歌声依旧。
孟绥走进院子里，回手阖上门，如同阖上了一场闹剧的戏折。他并未往里走，只垂头站在门边，枯立着。
“嗒。”
轻轻的木屐叩地声，如一叶露珠，滴碎了静谧的空气。
孟绥眼睫一颤，没有抬头。
他实在太累了。
各自沉默了许久，眼见着鬼界高悬的“日月”轮转，凉薄的“月光”撒在院子里，似一汪一汪的水。片刻后，水里映了一盏淡淡的橘色灯火。
那“月色”融融，水也漾漾，灯火恍惚。
孟绥终于直起身。那些沉郁的情绪如瀑布争流般，一股脑地淌到了身后，只露出他一张隐隐含笑的美貌面孔。
漆黑的一双眼，沾染了桃花，温柔地望着站在檐下提着灯的少女，声音柔软缠绵一如平常：“怎么了？”
那少女不自觉地怯了一步。于是灯火晃碎，连带着那水似的“月色”，周遭微妙而令人沉醉的意境，都乍然如冰裂般碎开。
孟绥依旧含笑望着她。
少女垂着眼，嗓音柔嫩：“怕仙君不高兴。”
孟绥迎着灯火走上前，到近前时执过那盏灯，温声：“没有不高兴。”
少女紧紧握着双手，抬头看向他。
那是一双，莹莹的，藏着珍珠的眼睛。
孟绥放轻了声地笑：“走吧，你要好好休息。”他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睛，声音似有若无。
“眼睛那样好看，坏了多可惜。”
3.
神尊陨落的消息传得很快——又或者，是因为天界彻底脱离三界轮回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即使鬼界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末法侵蚀得七七八八，同天界的联系也几乎断绝，但当末法真正地降临三界，当天界真正同鬼界割裂开时，那感觉依旧强烈得让人惊恐。
仿佛心陡然一空，从此无止境地坠下去。
孟绥站在庭院里，目光遥遥落在鬼界高处，仿佛能透过其间万古的界限，看到不断消亡的天界灵光。
门外传来叩门声，大约是阎王那边派来询问情况的下属。孟绥闭了闭眼，开口：“开门吧。”
始终等在他身侧的少女点点头，踩着木屐去开了门。孟绥偏头看去，站在门外的是个小妖怪，规规矩矩地不敢抬头，细声细气地问：“大人向仙君问好。”
孟绥随意点了头。
小妖怪松了口气，又试探问道：“不知天界……”
分明已做好了直接告知的准备，临到头还是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瞬。孟绥扯了扯唇角，平铺直叙地回答道：“末法已至，神尊陨落，此后再无神位。”他顿了顿，方才补充道，“天界……已断绝轮回。”
那小妖瑟缩了一下，不敢多问，匆匆拜别了他，回去学舌。
孟绥长长地吐了口气，转眼对上少女担忧的目光，仍是笑了笑：“别担心，没事。”
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凡人如此，神仙也不过如此。
4.
狐狸第一次来找孟绥，是在神尊刚刚陨落的之后。
它叩门时，来应门的是个清秀温柔的年轻姑娘。她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但对着一只普普通通的狐狸也恭敬得很，温吞道：“仙君正在房中研制药方，不知阁下是？”
狐狸只道：“我在外面等他出来吧。”
说完，它径直跳进院子里，四下瞧了瞧，而后静静蹲在一处等着。
姑娘觉得奇怪，不知狐狸为何有凳子不坐，倒像是被画了牢般守在一旁。然而她到底是个凡人，也不敢置喙这些仙人的决定，遂默默候在房间外。
狐狸没有等太久。
孟绥的研制大约不太顺利，很快出门来。他本是要去取些旁的材料，不料正正看见狐狸蹲在从前神尊留的禁制里，眼也不错地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隐隐有种预感，却不表露，仍客气道：“狐狸怎么来了？”
狐狸没在意他的态度，直接问：“神尊问你要了什么东西？”
它态度太坦荡，以至于孟绥都愣了一下。狐狸却没多少耐心，殷切地望着他道：“那个药的后遗症，你能治吗？”
孟绥愕然问道：“……你指的后遗症是……”
“他在这里。”
狐狸目光茫然，爪子却按在心脏的位置，很用力。它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否因为痛，微微颤抖着：“……他死在我面前，可他又藏在这里……我想放下时，他便在心里望着我；我想去找他，却又明白他已死了……”
它声音很低，如同梦呓，神态恍惚，竟像是疯了一般。
孟绥听得心惊肉跳，许久才艰难道：“……神尊用的药，叫做“忘川”……饮下之后，可只针对一人，剥除因其所生的七情六欲，见其死而心不动。”
狐狸喃喃：“……可为什么我这样痛？”
孟绥咬了咬牙，道破：“‘忘川’只针对成形的七情六欲，却控制不了情动与否。”
七情六欲皆灭，本应无悲无喜。狐狸会觉得痛，不过是因为一次次地剥除情感，又一次次地不自觉动心罢了。
那些过往，那个人留给它的一切记忆，始终藏在心里。哪怕“忘川”将其中情意清洗无数遍，于狐狸而言也不过是从头开始——重新爱上，又再次失去。如此轮回，仿拂河水冲刷青石，让往事轮廓愈发清晰，以至于回忆与现实对立，逼得身处其间的人，痛不欲生。
听懂了因由的狐狸低着头，盯着地面。那种不断拥有又失去的痛意像潮水一样累积，越来越高，最终倾覆，将它没顶。
愈是得到，愈是痛苦。
一仙一狐相对沉默许久，狐狸才开口道：“那……能治吗？”
孟绥迟疑一瞬，想想如今这般境地总不会更差了，遂偏过脸道：“‘忘川’无解，所致症状也无药可治……若你实在难以忍受，或许忘川水能对你有些作用。”
狐狸知他话中未尽之意——忘川凶性未改，称得上是鬼界最为凶险之地，去泡忘川水，等同是饮鸩止渴，以毒攻毒。
所幸，它不在乎。
狐狸垂头拜别，转身径直离开了。
孟绥没去追，也没刻意打听狐狸究竟有没有去泡忘川水。他心里已有七分的猜测，直到在天界看到它时，那七分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十分。
狐狸去泡了忘川，一身的伤，狼狈极了。可它的神情比之来见他时，却平静许多，隐隐之中，还有几分难得的安宁。
它蹲坐在云头，望着天际。
像一只湿淋淋的，没人管的狐狸。
一缕爬出忘川的游魂。
5.
狐狸在期山守了百年。
直到孟绥给它来了一封信。
他托它去送一个人。
狐狸对着沉寂的期山道了别，然后去了鬼界。那河上歌声依旧，幽青的河水闻到它身上熟悉的气息，像遇到同类似的热切地上涌。
它匆匆赶到孟绥的院子，叩响了门。
来应门的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人，眉眼间有股热烈而蓬勃的生机，叫人见了就觉得愉快。
他低头看见狐狸，也不让它进去，反而回头朝里大声道：“你叫谁来都没用！我不走！我就要留在这！”
不一会儿，孟绥焦头烂额地跑出来替狐狸开门，看也没看那眼眶红红的少年一眼，带着狐狸进了房间。
狐狸回头望，那少年人仍旧站在门边，倔强又无能为力地盯着孟绥，明亮的眼睛里滚动着微微的泪。
孟绥进了房间便疲倦地躺倒在摇椅上。狐狸也不开口。房间里没有灯，这静默的黑暗持续了片刻，狐狸才听到孟绥低声道：“帮我送那个孩子去投胎。”
狐狸没立刻答应，反问：“从前我来时，替我开门的那个姑娘呢？”
孟绥愣了愣，像是在回忆中摸索：“……投胎去了吧。”他这才想起来解释，“我制药需要药奴试药，凡人最好……但他们不能长久滞留鬼界，也承受不住太多的药量，时候到了，便要送去投胎。”
狐狸皱眉，不太赞同的模样。
孟绥笑了笑：“我也并非什么都不给。”他神情自然：“他们为我试药数十年，我保他们一世荣华，谁也不亏。”
的确如此。
左右都是一世，人间与鬼界，凡人与仙人，又有什么差别。
狐狸略过了这个细节，转而道：“他不肯走，让鬼界的人押过去就是了。”
孟绥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露出某种称得上是苦涩的神情，轻声：“上一个……也不肯。我托阴差送去……她跳下忘川，魂飞魄散了。”
明明平日，是很温柔的人。
狐狸最终还是答应了。
临走前，它背对着孟绥，平淡发问：“药奴于仙君而言，是什么？”
“……只是药奴。”
“几十年的朝夕相处——”
孟绥笑叹道：“仙凡有别呐，狐狸。”
“凡人的几十年，由生至死，于我等而言，宛若蜉蝣；再浓烈的爱恨，也是转瞬即逝。”
“从来留不住，从来不会留。”
“这就是仙，这就是凡人。”
6.
狐狸帮孟绥送走了很多次药奴。
他们之中，男女老少，美丑善恶，都曾有过。有的来时怨恨惊恐，走时洒脱畅快；有的沉湎幻影，不愿离开。
许多许多年过去，孟绥始终还是孟绥。
他不曾动过心——又或者，不曾让心表露。
狐狸不知道。
它长年待在期山，偶尔来一趟鬼界，浸一段时间的忘川水，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孟绥甚至不知道，“忘川”对它的影响，如今到了哪一步。这般又过了很多年，孟绥忽然想起一事，提醒它：“忘川”或有一日会失效，勿要太依赖忘川水。饮鸩止渴虽能保一时，但若对鸩酒上瘾，终会自取灭亡。”
“……神尊若是回来，见你如此，怕是我小命不保。”
孟绥玩笑似的劝道。
狐狸站在忘川河岸上，看着河水中悠然摇曳的莲花，轻飘飘地问：“他会回来吗？”
“……或许。”
狐狸笑了笑，似乎不觉得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有什么不好，喃喃低语道。
“那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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