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是个灾年。
南地的冬日冷得落了一场细细的雪，而后便是刀子似的寒风，断肠似的寒雨。人间死了许多人。好容易捱到立春，日头却像闺中垂暮的老人，遮遮掩掩、奄奄一息地露了一寸眼角，随即便没了踪影。
只有雨，连绵的、冰凉的、簌簌的春雨。
人间的道士说，这是要有灾星降世了。
狐狸蹲在农家的屋檐底下，听了这话只嗤之以鼻——天界自末法后已与人界彻底断绝联系。如今早不知多少年过去，青夙还在不在都不一定，谁还有心思给人间降灾星？
它百无聊赖地望着阴沉沉的天，默默地想，与其说是天降灾星，还不如说是当年郁朱逆天而行，执意质问天道之举终于迎来了后报。
毕竟如今这三界，谁也顾不上谁。
不会有多余的干涉，也不会有多余的希望。
想到这些的狐狸觉得很烦躁。它的脾气被多年的忘川水磨出来了，不然当初也不至于插手那个懵懂的心魔的事……只可惜。
正如神尊所说，想要将心魔引化成天地灵物，不是一句普通的“请封”就能做到的——太干净，也太易碎，故而一旦失去，也就再难挽回。
它等了这么这么多年……枯守过死寂的期山，沉湎过自苦的忘川水，从茫然无措地四处奔波，到如今不知岁月地长留此山中。
从前还会为一个似是而非的灵气波动满怀欣喜，为认错了心魔气息空欢喜一场而失魂落魄。
而今……而今。
“忘川”的效用已是几近于无。然而曾经以为的，会随着痛苦消散慢慢淡忘的旧事，却如蚌珠般流露愈发温润璀璨的光芒，叫人不舍抛却；那被光阴不断磨蚀的轮廓，亦如石刻般愈发深邃清晰。
狐狸爱他，千千万万遍。
可连狐狸自己，都觉得它陌生了。
也许是狐狸也见了太多，仙凡之间善恶之间，情爱于它而言早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事。它甚至常常反复回忆，将过往那些日子里，有关神尊的每个影子每句话都抠出来细细研磨，最终融进了那一杯雾气氤氲的“忘川”里。
狐狸喝了“忘川”，它无数次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都证明了那痛苦是爱。
……那神尊呢。
期山寂静的雪，那双眼中化了冰的河水、纷乱的河沙，不曾留下痕迹的赴死……和那盏一言不发的“忘川”。
那些沉默的时刻，也是爱吗？
狐狸望着密密的雨幕，忽然弯着眼睛笑了笑。雨水飞溅上了它的脸颊，它只抬起爪子擦一擦。
就当是吧。
孟绥也爱那些来去匆匆的药奴。
扶玉也爱最初惊鸿一瞥的郁朱。
神尊当然也会爱上一只笨狐狸。
再合理不过了。
2.
自觉想明白了的狐狸心情很好地离开了避雨的屋檐。它回了那座水灵灵的山林，打算回树洞里修炼个千百年，等人间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灾过去了，再出来继续等。
反正它如今最多的就是时间。
回树洞前，狐狸遇到了冒雨归巢的小雀妖。它递了一片叶子过去，却被小妖怪警惕地拒绝了。
狐狸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傻的妖怪了，很有兴味地问道：“家里人没告诉你，这片山是狐狸管的吗？”
那小雀妖歪着脑袋，瞧着呆呆傻傻的，灵性却很足，张口就来：“我爹说这座山没有狐狸，只有仙人。”
胆子真大啊。狐狸索性盘下腿抱着尾巴和它聊：“喏，这呢。狐狸仙人，没见过啊。”
那雀妖胆子的确可顶天，言简意赅地回嘴。
“嘁。”
狐狸哼笑一声，又问：“谁跟你爹说的这座山有仙人呐？误人子弟。”
小雀妖飞得累了，挺着胸脯歇在了枝头，摇头晃脑道：“我爷爷和我爹说的。”
狐狸无聊地问：“那谁和你爷爷说的？你曾爷爷？”它打断了小雀妖试图赞同的话，嗤笑：“你家传了几代的宝呐？就这一句话？”
小雀妖闻言炸了毛，气势汹汹：“我祖先可是真正见过仙人的！就在这座山上！就在这里！！”
狐狸刚要嘲笑它，忽然想到了什么，尾巴尖尖不安地抖了抖，半晌才道：“……多少年前的老黄历……”
见它似乎信了些，小雀妖来劲了，眉飞色舞道：“那可是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了……”随即将当年神尊破关的场面说了个天花乱坠，热闹非凡。
狐狸却认真地听着，从那些胡编乱造的字眼里挑挑拣拣出合适的，再去拼凑那段它未曾经历的过往。或许是头一遭真正触碰这段往事，某种温热满溢的情绪时隔多年再度涨满了它空荡荡的皮囊。
最后小雀妖口干舌燥地撤了锣鼓，狐狸才轻声问道：“那位神尊，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
听得此话，小雀妖还当它折服于自己的口才和气势，心情格外明媚，哪怕是外头缠绵的雨也无法浇灭它的热情。兴奋的小妖怪遂决定拿出自己最好的诚意，以表友好。
它送了狐狸一捧杏花。
粉薄如纸的花瓣盛着莹莹的雨珠，鲜嫩的清香带来某种活生生的气息。
狐狸抱着这一捧初开的，湿漉漉的杏花，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清明——笨拙的狐狸揣着一捧新鲜温热的杏花，怀着某种隐秘不可言的期望，奔赴在漫长的雨季里。
它一时有些恍惚，怅然地想：后来那捧杏花去哪了呢？是败了，厌了，还是丢了？
那个叫它甘愿奔赴雨里，也甘愿等在原地的人，如今又在哪里呢？
小雀妖没料到有人能因为一捧杏花就落下眼泪，顿时无措地扑腾起来，不得要领地安慰道：“莫哭莫哭，这花不值钱的，那边山上多的是……不知哪位仙人的遗泽，至今依旧灵力旺盛得很，长了好大一片杏树呢！”
杏树林。
狐狸怔怔地看向它，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看了一圈茂盛葱郁的山林，哑声喃喃：“……你家祖先、当年，当年看到仙人的时候……活下来了？”
小雀妖愣了愣，豆似的眼睛盯着它，像在看傻子：“我祖先要是死了，我还能站在这？”
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威压霎时沉沉坠下，小雀妖只觉眼前一黑，立刻昏了过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景象，是一道金红交织幽青的炽烈火光，如传说中的凤凰清鸣一般，朝它印象中杏树林的方向奔涌而出。
小雀妖昏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雨停了啊。
3.
天地灵物生而灵气至纯，可滋养万物，令其于瞬息之间感百代枯荣，修为剧增。
然过刚易折。天地灵物若生破绽，则至纯灵气堪比劫难，可令万物于刹那经万载枯荣，而后崩散湮灭。
杏树林的距离对现在的狐狸来说，不过是一回头的工夫。而在奔赴这目的地的短短一息间，它想到了神尊初破封印后光秃秃的期山，想到了人间破关后依旧生机勃勃的山林，还有雀妖口中岁岁枯荣的杏树林。
狐狸自狂喜中短促清醒，往昔无数次的空欢喜再度涌上心头。它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停下脚步，掉头回去，以逃避那臆想中的失望。
一切都只是它的猜测……哪怕人间那次破关真的代表神尊修复了破除封印时的破绽，那又怎么样？神尊已经死了，它亲眼看到的……是不是带着破绽离开，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狐狸在心里自言自语，无法控制地想：它想要证明的也并不是神尊修复了破绽，以完满无缺的状态赴死……它想要的，它想要的是——
一团乱麻的纷杂思绪里，狐狸最终站在了那片如烟似雾的杏树林里。
因它方才声势而短暂停滞的雨愈发地大，雨气蒸腾，濛濛的，浸透了花香。杏花太薄，被雨打落了一地，静默的。
像一场雪。
一场在期山迟到了多年，却在它梦中经年不休的雪。
狐狸忽然就忘记了方才还在翻涌的全部挣扎，顶着簌簌的雨，迎着那片杏树林走去。
它等这一场雪……等了太久。太久。
狐狸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期山。
它从青夙的云头上跳下来，沿着狭长的甬道走进了那座落满雪的期山，然后在天光灿烂处，看到了……另一只雪白的狐狸。
他脾气不好，他格格不入，他支离破碎。
他站在满丛的杏花里，泼墨似的长发湿透了，淋漓地洒在雪白的衣上。他垂着眸，神情淡淡地观察着面前一枝欹斜的杏花。
狐狸傻傻地望着他，眼也不眨，仿佛只当这是场梦，得了一时，便是得一时。
然而梦的主角却没这个任它观赏的打算。他看了片刻的花，悠悠然转头，仿佛只是随意地，瞥了眼傻站着的狐狸。
而意料之外的，他的目光没能移开，反倒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只狼狈的狐狸，一双眼如一泓湖，冷冷映出一张破碎的狐狸面孔。渐渐地，才在那湖底，印上了一只活生生的，橘红色的狐狸。
他弯了弯唇角，声似冰泉击玉，碎在狐狸的耳朵里，如雷轰鸣：“……狐狸。”
4.
“你确定么？”那声音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萦绕，像是坍塌的雪，以弱势引人近前，再轰然吞没。
神尊没理他。
“哎……做天地灵物有意思吗？”那声音懒洋洋的，“我看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很快活。早知道，还不如当初跟凤凰一起去死算了。”
神尊依旧沉默。
那声音忽然提了起来，很高兴似的：“哎，那只小狐狸又来给你送吃的喝的了，你真不出去尝尝吗？我看人家等得都快要哭了。”
神尊心思一动，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顿时张狂地笑起来：“一说狐狸你就来劲了，老牛吃嫩草，真是不要脸。”
神尊忍了忍，没忍住：“青夙从前话也这么多？”
那声音难得沉默了一瞬，笑道：“从前可比如今可爱。”他停了停，又叹气道，“凤凰可真狠心，不过是那日未曾应他所求，便恨了这许多年……不止挑起了我的心魔，自己的心魔也算计了个明明白白。”
神尊垂眸不语。
那声音很快从低落的情绪中脱身，兀自碎嘴道：“你当真想好了？”他很不高兴地数落道，“当初我就提醒过你，我和青夙都因凤凰而生，未成形时就能互相感应，叫你先把我分出来，你不信——结果让青夙抢了先，还平白害了凤凰。”
“如今我认命呆在你身体里，都快长到一起了，你却非要把我再分出来，你当你还是神尊呐？如今割一点少一点啦，没了我，你能不能破这次的关都不一定，还想留我做后路？”
神尊听这话都听累了，眼里却透过禁制看着外头鲜嫩的杏花，低声答道：“总要试试。”
那声音嗤笑：“试？若是不成呢？”他一针见血道，“凤凰能分出一个青夙，那是他本事。可你不是凤凰，我也做不成青夙。”
神尊却也笑了笑，很淡：“你可是心魔，担心我做什么？”他神情有一刹甚至称得上温柔：“我也不会留一个青夙给它。”
那声音终于沉默了好一会儿，大约是思考了很久，才冷淡道：“别一厢情愿，心魔分身又不是任你捏豆腐。”他讥讽道，“我提醒你，纵使你这回真能把我弄出去，我之后也未必醒得过来；醒过来了，也未必如你所愿能留住记忆和感情；哪怕天可怜你留成了，也未必能和那只狐狸双宿双栖。”
说罢，还不怀好意地笑道：“何况，你能保证把我分出去后，你那半块纯净的灵性就不会再对那只狐狸动心？若是动了心，再生出一个心魔，你又当如何？”
神尊自然而然道：“动心十有八九，所幸还有孟绥。”
他已然坚定此心，心魔也不再做无谓的阻拦，只抱臂冷笑：“那我就等着神尊您大展拳脚了。”说完还恶意满满地补充道，“对了，听说神尊还打算给那只狐狸也吃一盏‘忘川’？真是好气度！那就先预祝神尊，来日苏醒时，心爱的狐狸已经和别人生了满山的狐狸崽儿——”
周遭陡然一静。
神尊长长地吐了口气，面色如常，淡淡道：“要等就安静些吧。”
心魔果然被迫安静到了破关前的一天。他见神尊万事俱备，犹豫许久，不耐烦地开口道：“你得留个清醒的标记，若是你死了，躯体便彻底归我所有——我可不想来日你死了，灵性还纠纠缠缠分不清。”
神尊想了想，眼里藏了点笑：“用它的名字。”心魔立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神尊只当没看到，继续说完。
“叫它……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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