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17）

　　从前有只小凤凰。他资质卓越，恣肆张扬，从不低头，也无所畏惧。

　　凤凰脾气不好，哪怕是在本族中也少有人愿同他亲近。凤凰还小时也曾期盼过知己好友，可惜没能找到。或许也正因此，他才会将那个被寄放在凤凰族地里、资质平凡、沉默寡言的小神当作朋友。

　　他们磕磕碰碰地相处了许多年。高傲的凤凰嘴上不说，心里却将那个小神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不仅教他修炼，还常同他说起天人两界无法沟通的轮回禁锢，说起天界异常浓郁的灵气。

　　尽管他知道，小神资质一般，不可能像他一样，敏感地感知到那些隐藏在盛景之下的微妙杀机。但凤凰坚信，哪怕所有人觉得他在胡闹，小神也一定会相信他。

　　他的信任交付得那样郑重，却在那一日到来时，摔得粉碎。

　　凤凰降生时，曾有大尊者为他预言，称其资质卓绝，将担天界安危于倾覆之际，乃逆天之命——这话有人信了，自然也有人不信，但不管是谁，都没有将他口中的大灾难放在心上。

　　“凤君说什么？”

　　“……三界轮回本应互成通路，灵气运转于三界之中，方可共育大道。如今天界灵气旺盛、人界却孱弱至于无法承受神族一息，实乃天人两界轮回阻断所致。我等虽得一时众神并立之盛景，却有来日天地末法之祸——”

　　“凤君。”所有人或笑或无奈地望着他，都摇着头，“人界孱弱，乃是因为泥胎凡骨，不成气候，天界各族资质高绝，故享灵气之大成，这不正合天道自然之意？”

　　凤凰皱眉道：“可是轮回阻塞乃是事实——”

　　“那又如何？轮回为女娲尊者所立，其中细枝末节的微妙之处，又岂是我等能窥探的？或许是尊者觉得人界承受不了天界的气息侵染，特地堵上的呢？凤君还是专心修炼吧，日后天界安危，还需仰仗凤君大能呐！”

　　最后一句话似笑似讽，将凤凰满肚子的辩解全数打了回去。他不再试图解释，拉着他唯一的朋友，转身离开了神灵众多的天界。

　　是！女娲尊者夺神造人，立轮回于三界，代天行事，何等伟绩！

　　可即便如此，天就不会错吗！

　　凤凰心中充斥着暴怒和嘶吼，却也只能在小神劝慰他时咬牙切齿道：“……他们好似都愿信我有朝一日，能救天界于倾覆……可如今我告诉他们大灾将临，却没一人当真。”

　　小神沉默。他感知不到凤凰口中的大灾，也发觉不了天界盛世之下的祸端。他想了想，谨慎道：“不如去告诉那些资质更好，眼界更远的神尊，他们或许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凤凰却神情激烈地拒绝道：“他们？是要我一个个去他们潜修的洞府前叩首拜会，等他们从秘境中醒来接见我，再在他们面前赌咒发誓，叫他们看在我的情面上，勉为其难地考虑此事吗？”

　　他目中似有烈火：“绝不。”

　　“我走遍了天界，同那些披着神族壳子的朽木磨破了嘴皮……如今他们不肯信我，我还要费尽心思地去请那些不问世事的前辈来压着他们信吗！”

　　他是凤凰，强者的自尊让他愿意承担责任，天生的骄傲却不容许他一再低头。

　　小神叹了口气，知他本性如此，不再试图劝他，只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凤凰满脸斗志道：“没有他们，我一样可以解决这件事！”他抓着朋友的手，目光坚定，“你和我一起！到时候叫他们知道，资质不过是最低矮的一块踏脚石，蠢的人哪怕是女娲转世，也只配捏个泥做的自己！”

　　小神失笑道：“等做成了，再去说后话吧。”

　　凤凰没将这微不足道的忧虑放在心上，他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哪怕是要对上传说中的女娲尊者也一样。

　　他潜心修习了数十载，最终找到了最合适的办法——借助凤凰栖息的梧桐树，引天界大半灵气于轮回之中，焚凤凰真火，强行打开阻塞，重开两界轮回！

　　凤凰筹备了许久，也预估了所有可能的发展，其中最好的是一击成功，打通轮回，改变天界暗藏的气机，一鸣惊人；最坏的结果是真火反噬，他涅槃失败，反而加速了天地末法的进度。

　　然而所谓天道，向来厌恶被揣测，被改变。

　　凤凰和小神悄悄到了梧桐树下，然而他们还没开始引动天地灵气，就见原本流光溢彩的天界如同蒙了一层雾气一般，刹那间灰暗下去，再过一刹，瑰丽宫阙，璀璨灵光，翻涌云海，乃至众多惊慌的神族，全都瞬间崩灭无踪。

　　那场景，仿佛重归混沌未明之世，万族万界，皆如湮灭。

　　凤凰愣了一下，立刻扑到了梧桐树边，一双手狠狠按在树身上，炽烈真火不要命地汹涌而出，注入梧桐树内，催动树灵吞噬周遭全部的灵气！

　　仅仅一个照面，凤凰已反应过来，他想象中的天地末法没有出现，真正降临的，是更为冷酷决绝的天罚——

　　天道目光所及之处，诸界归于混沌，诸族归于湮灭，诸道归于始无，天地之间，惟天道存。

　　凤凰面色惨白，迅速透支的灵力让他几乎虚脱，可他不敢慢一秒，只能更快，更快，以求在天道注视到此处之前，收敛吸引足够多的灵气，维持住天罚之后的天界！

　　可他毕竟只是一只年轻的凤凰，哪怕只是在天道视线死角里同天罚抢灵气，那无处不在的威压对他这样敏感的资质而言，依旧沉重到难以支撑。他只能强撑着一时片刻，心中疯狂祈祷着那些前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惊醒逃离，或是想到来梧桐树这抢灵气，好叫他能喘一口气。

　　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万年。那是凤凰这辈子经历过最漫长，最绝望的十息。

　　他在第二息开始借梧桐树抢夺灵气，强撑到了第四息，便无以为继，只能不甘地委顿下来。

　　崩溃之时，凤凰望见了惊愣在一旁的小神。如同将死之人望到救命稻草，此前强压住的惊恐和不安全数涌上，他哭喊着挚友的名字，声音微弱地请求道。

　　“帮帮我……”

　　满溢的情绪只在短短一息之中无声澎湃。

　　凤凰执着地望着他前半生的挚友，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伸出手。

　　第五息，自天际涌来无数灵光，毫无迟疑地撞进了梧桐树身之中。那一刹那如火树银花在眼前绽开，炽热的灵光融进了梧桐树中，半个天界的灵气于一息之中被席卷一空！

　　凤凰仰面躺着，眼里滚落含血热泪，哭声嘶哑不成音。

　　……整整八十一位神尊，一息之间，自毁肉身，祭于梧桐树。

　　自始至终，他全然交付信任的挚友，不曾后退，也未敢上前。

　　原来，他和那些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