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16）

　　道过别，孟绥就此离开了期山。神尊目送他的背影出了期山的区域，一时间想起了千年前的那次送别——也是这样的雪，这样的人，这样不曾回头的背影。他同孟绥相交不很多，却知他性子说冷也冷透，当初能来送他，他虽没说什么，心境也颓然，但其实心里实在很高兴。

而今能再见一次，坦坦荡荡道别，也足抵这一场相识了。

神尊吐了口气，抬手给期山重新落了禁制。他转过身，看着窗户里那只橘红色的狐狸，一时觉得有很多想说的话，然而开口时，却只能低低地叫出它的名字。

　　“狐狸。”

　　两只压扁的耳朵陡然竖起，蓬松的尾巴高高一翘，整只狐狸就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头扎进了神尊的怀里，心虚又高兴地晃着尾巴。

　　神尊垂着眼睛看它，沉默着，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回忆。狐狸惴惴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讷讷认错：“……神尊对不起，我不该听信青夙的话。”

　　“嗯。”神尊轻轻应了一声，像是摸到了杂乱旧事的一根线头，缓缓道：“不必道歉，青夙所说并没有错，你会选择信他，也只是为了帮我。”

　　他停了停，感叹似的：“说到底，真正该道歉的是我，若我坦然接受，你也不必受此牵连，或许千年孕育，你也能做一个纯粹完整的天生灵物。”

　　狐狸埋着头，翻来覆去地用爪子扒拉神尊的衣襟布料，心情复杂地嘀咕：“神尊也……不能算错。”

　　它念叨完这句话，大着胆子往上窜了窜，伸出爪子抱住神尊的脖子，挂在他身上，同他蹭了蹭耳朵，蔫蔫的：“狐狸只是……有些害怕。”

　　神尊抬手捋着柔软温热的绒毛，声音低不可闻：“……怕什么。”

　　那声音很轻，也很近，像落雪一般拂在狐狸的耳朵边上。它不由自主地晃动着尾巴，只觉藏在胸口的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让它忍不住说了真话——

　　“怕以后……怕再也见不到。”

　　“……”

　　狐狸久久等不到神尊的回答，鼓起勇气，扒着他的肩膀直立起来，凑在他眼前，小心翼翼道：“……神尊，真的不能改变主意吗？”

　　狐狸的眼睛是滚圆的，黑漆漆的，盛着神尊低垂的双眼。

　　等了许久，神尊终于抬起头，同它对视。

　　………………

　　狐狸曾经沉溺在神尊的眼睛里。为那冰封的河水，和朦胧淡色的河沙。笨拙的狐狸固执地蹲在一旁，透过薄薄的冰层，看着那些模糊映在水里，叫它甘愿为之赴死的草木山川。

　　它始终坚信那些藏在冰壳之下、静水流深的温柔，就像期待春日一样，默默期待着河水化冰的一天。

　　而现在，那层薄冰融化了。

　　河水开始流淌，细密的河沙也被冲刷散乱。

　　他的温柔不再掩饰，连同那些庞杂的情绪、坦露的伤口、无从说起的软弱，如水卷泥沙般，层层摊开。

　　像一只凝固在水浇窑那一瞬的青瓷，被满怀欣喜地摆在高处。那些被旁人远望赞颂的冰纹，实则是遍布的裂隙。

　　现在，他离开了那个瞬间。

　　于是一切光华，都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