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10）

　　神尊带狐狸去了一趟人间。

　　正值春日，整座山林就像是狐狸的尾巴一样蓬松而柔软，在风里摇曳着鲜润的水汽。神尊将狐狸放了下来，任它在湿漉漉的植物里撒欢儿奔跑，自己站在边上，静静地看着。

　　橘红的尾巴在一片松软的嫩绿色里灵活跳跃，像只穿梭在树叶里的鸟儿。

　　神尊轻轻地吸了口气，稀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灵气掺着厚重的浊气涌进身体，那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然而遍布在这春日里，于阳光下蒸腾不休的生机，又叫他格外难以割舍。

　　天界为了维持仙人长生所需的灵气，不惜设下蒙蔽世人的仙障，舍弃了人界。然而即便费尽心思，天界依旧一日比一日地死气沉沉。反倒是四季轮转，春秋枯荣的人间，冬日沉寂，春日蓬勃，生生不息。

　　都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可天界千年后未必尚存，人间纵是万万载，这般生机，怕也依旧。

　　某种意义上，人间才是真正的长生。

　　“咕咚！”

　　一大堆五颜六色的野果子凭空落下，打乱了神尊的思绪。他蓦然回神，伸手接住了一颗圆鼓鼓的红果子，手臂一抬，自虚空里拽出一条细长的狐狸藤。

　　“啵唧。”

　　尾巴也被拽了出来，垂在底下晃来晃去。

　　神尊提着狐狸放在果子堆上，松开了那枚红果子。狐狸失了借力点，当即抱着果子仰面摔了下去，被倾倒的小山堆埋了个严严实实。

　　狐狸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

　　神尊注视着它，眼里有笑意，淡淡的。他随手捏了一颗果子，往边上一抛，自落地处陡然窜出一棵挺拔修长的碧绿树木。神尊屈指拨了拨，那些疯长的枝条便换了方向使劲，自发地缠绕攀附，在树冠里形成一处幽深的空洞，格外讲究。

　　看了全程的狐狸：“……神尊要修炼吗？”它从果子堆里拱出来，两只爪爪里还捧着一串，一脸认真，“不回期山吗？”

　　神尊抛了一盏霜灯悬在树洞上，闻言摇头道：“人间自有人间的好处。”说罢又补充道，“此次修炼不知时日，你可自去游历。”

　　狐狸碎步凑近了些，切切道：“不能留在这吗？”

　　神尊看了它一眼，叹气：“随你。”

　　狐狸老实点头，目送神尊进了树洞，封好禁制，这才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它盯着爪爪里的果子，小声自言自语道：“这种果子最甜……也很新鲜。”

　　本想问神尊吃不吃的。

　　狐狸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尾巴摆了摆，又原地爬起来。它跑到附近的竹林里，飞快地劈了两只竹筒，一只用来盛果子，一只用来装溪水，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树洞面前。

　　等神尊出来，就可以吃啦。

　　狐狸又高兴起来，重新钻回了果子堆里。

　　那时正是人间的立春。

　　嘴馋的狐狸翻遍了山林的果子，吃得橘色的毛毛都沾满了果香，还不忘挑最好的留给神尊。如此霸道行径自然引发了众怒。于是某日又去打家劫舍的狐狸，不出意料地被一群雀妖合伙啄了满头的包。

　　捧着红果子和溪水回到树洞的狐狸来去匆匆，生怕正好撞见修炼结束的神尊，被他看到这狼狈的满头包。

　　雨水来时，狐狸正在一棵瘦小的野蕉树底下睡午觉。细细的雨丝撒在墨绿的蕉叶上，缓缓汇聚成圆润的水珠，沿着宽大的叶脉倏然滚落，“滴答”一声落进了狐狸的梦里。

　　它猝然惊醒，扒开蕉叶探出头，细雨随风扑了它一脸。狐狸蹭了蹭沾湿的毛毛，拽下一片新生的蕉叶顶在脑袋上，穿过细密的雨水，跑回树洞外，小心翼翼地放好竹筒。

　　湿漉漉的蕉叶被扔在一旁，渐渐枯黄。长得奇形怪状的虫子爬上叶面，又被狐狸一脚踩扁。

　　惊蛰来时是夜。春雷哧啦一声破开昏暗天空，明亮雷光在天边闪动。狐狸蹲在树洞边仰头看着，时不时欺负一下被雷吓醒的虫子。

　　它从没跟神尊表露过，其实它有些怕打雷。或许是登仙的雷劫太过声势浩大，又或者本身就胆小，哪怕明知春雷与它并无干系，还是会忍不住抱着尾巴抖一抖。

　　狐狸默默往树洞的方向蹭了蹭，心里给自己打气。

　　怕什么，反正神尊在呢。

　　于是好像就真的得到了安慰。

　　春分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狐狸追着肥嘟嘟的野兔扑进花丛，浓郁的花香窜进它的鼻子，逼得它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追丢了野兔的狐狸躺在被阳光晒得松软喷香的草地里，昏昏欲睡。有时突如其来一场大雨，尾巴一摆，就像一片日出的云一样，飘回树洞边。

　　簌簌的雨被浓密的枝叶遮挡在外，狐狸把新鲜的花朵摆在竹筒里，抱着尾巴看远处山间浮起的山岚。

　　清明前后，狐狸跑回了自己原来修炼的那座山。临走前摆上的果子腐烂又发芽，经过多年已经长成了一棵苍老的杏树，从那个窄小的洞口挣了出来，迎着清明的雨，开出热烈的花。

　　狐狸折了几枝盛放的杏花随意拜了拜。神尊说它没有父母，那么就当祭拜这座陪伴它多年的山吧。

　　临走前狐狸打破了山洞，让那棵顽强的老杏树彻底长了出来。它摘了一捧新鲜的杏花往回跑，心想，也许下次回来，这里就会有一整片的杏树林了。

　　谷雨落在了赶路途中，同那许多场不讲道理的雨一样。狐狸抱着满怀的花朵蹲在农家的屋檐下，看着生机盎然的秧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神尊来。

　　它有些好奇，不知神尊是否也曾在人间的谷雨中停留，默默地看一场热烈的拔苗。

　　那捧杏花被狐狸用灵力强留到了立夏，最终枯萎在初夏的日光里。白昼变得很长，狐狸长久地呆在树洞附近乘凉，开始庆幸神尊还没有修炼结束。

　　因为它换毛了。

　　本来呢，狐狸登仙之后就不会再换毛了，冷热皆可用灵力控制。然而人间的夏天实在是太热了，狐狸犯了懒，索性顺应天性换毛，变成了一只灰秃秃的狐狸。

　　美貌不再的狐狸趴在浓阴里，默默计划。

　　等冬天到了，毛毛长回来了，神尊再出来吧。

　　初夏最多的就是雨水。从小满到芒种，雨季同白昼一样逐渐拉长。晴天的时候，狐狸就躲在树荫里发呆睡觉，等雨水哗啦啦地落下，它就顶着巨大的蕉叶，蹲在慢慢上涨的溪水边上捉鱼。

　　冰凉的水流在碎石间横冲直撞，迸溅起无数晶亮的水珠。青灰色的草鱼就在这时暴露了踪迹，轻易就能被拍到岸上。

　　狐狸坐在蕉树底下烤鱼，它跟凡人学过，做得有模有样。淡淡的青烟糅进满山的水雾里。到溪水涨平时，人间最繁忙的春耕就开始了。

　　某天狐狸一觉睡醒，看到太阳还未西落，它才发觉，夏至已经到了。

　　此后漫长而炎热的暑日都消磨在无数斑驳的梦里。灿白的日光，炽热的温度，被浓绿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影。暴烈的雨水，沉重的雷鸣，还有自泥土中翻涌而上的潮湿气息。

　　这场纷乱的梦境终止于一个寂静的清晨，一枚柔嫩的黄叶飘入了狐狸的梦。它睁开眼，天气依旧酷热，立秋的气息却默默攀附在倾慕的植物上，飘飞的黄叶和浓郁的秋红，随着处暑的来去，渐渐浸染了整座山林。

　　直到第一滴露水落在狐狸的鼻尖。

　　秋天比冬天还要静默无声。

　　狐狸总算开始第二次的换毛。它迎着仿佛凝满白露的月亮在山林间飞奔，寻找最纯粹的月华。清晨的露水沾湿了狐狸渐渐柔软的绒毛，也浸透了它脚下的阵法。

　　狐狸追逐着夜色。

　　燥热的白昼经秋分后退却了，秋山的枫叶愈发红透，清晨的露水沁骨的凉，然而正午的阳光依旧不改其貌，硬生生地穿过葱郁的冠叶，落在狐狸橘灰色的皮毛上。

　　霜降那日，狐狸守了一夜，趁着熹微的晨光，折了山林里第一枝被薄霜染红的枫叶，摆在竹筒里。

　　立冬到时，狐狸终于换完了毛毛。

　　橘红色的绒毛柔软蓬松，比云还轻悠，比余晖还温暖。狐狸终于又高兴起来，在小阳春的微风里，肆意地滚来滚去，沾了满身的草屑。

　　它漫山遍野地跑，从枯枝丛里扒拉出鸟儿私藏的果子，然后顶着群鸟们的追杀四处逃亡。那些熟透了的果实饱满而鲜亮，甜蜜的汁液盈盈欲滴，浸在清澈的溪水里，波光潋滟的红。

　　就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

　　狐狸被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爪子一用力，柔嫩的果实顿时支离破碎。鲜红芬芳的汁水粘在毛毛里，又被溪水迅速冲洗干净。

　　而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随着天气愈发地冷，山林的生机也逐渐凋亡。胆大的鸟雀飞往更温暖的地方，残余的果实也枯败了。

　　狐狸开始想念期山。

　　还有神尊。

　　它抬头看见明灭的星辰，会想起期山终年不休的大雪；踩过冰凉的溪水，会想起神尊那双淡色的眼睛。黑夜越来越长，狐狸坐在月色里，心情却越来越低落。

　　从前修炼经历的数百年光阴，在期山度过的无数场静默落雪——人间不过一岁枯荣，却让狐狸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狐狸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它垂头丧气地想，要是神尊像在期山一样修炼那么长时间，等他出来，狐狸也许已经无聊死了。

　　怀揣着这样悲观心态的狐狸翘首等过了剩下的冬天，直到第一片嫩绿的叶子从干瘪的枝条拱出脑袋，立春的雨水浇饱了僵硬的土地，狐狸还是没等到神尊，只好离开了这片逐渐熟悉的山林。

　　和悄然立在细雨中的青夙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