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6）

　　狐狸的记忆，一半是蓬勃却寂静的山林，一半是寂静却蓬勃的人间。

　　它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父母，独自在山林之中修炼。然而再聪明的小狐狸也会贪玩，在学会一部分逃跑的法术后，它就尝试着往人间去。

　　第一次到人间是被猎户抓走的，那是个很小的少年人，扒开陷阱看到它的时候就开始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吓了狐狸一跳。

　　后来猎户少年把它放了，继续往山林里走。它默默跟在他后头，走了很久很久，爪子都走累了。最后那少年人空着手抱着它回了家。

　　那是它第一次接近凡人的生活。它能闻到一股污浊的药草和死亡的气息，很浓郁。它看到很多凡人都避而远之，但它却忍不住沉迷。

　　小狐狸在少年家涨了好几年的修为，然后趁着一个雨夜，背着小背篓在山里逮了一晚上的草药精怪，还给了少年。

　　那是它第一次认识到，对其他妖怪而言如同毒药的红尘人间，对它而言，反而更像是绝佳的历练场。

　　也许这就是聪明的狐狸的特殊之处吧。

　　“你对人间很熟悉。”

　　神尊站在城中最高的钟楼上，遥遥望着满城生机勃勃的凡人，如同凡人在看一窝兢兢业业的蚂蚁。

　　狐狸沐浴着久违的人间的气息，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甚至大着胆子从神尊的手臂上探出头，试图看到几分陌生的繁华。

　　“如今三界，人界已被排挤在外，”神尊神色淡淡，“轮回既断，末法将临。”

　　狐狸不大听得懂，想了想试图举例：“我从前有很多妖怪朋友，从来不接近人间，最后修炼到了瓶颈，就都老死了——这就是神尊说的末法将临吗？”

　　神尊没回答它，反道：“天界执掌登仙之路，而世间愿投身鬼道者少之又少，故而天界决意舍弃人界时，潜移默化，世间万物亦皆舍弃人界。”他顿了顿，问茫然的狐狸：“妖物修炼尤受其害——那么，你是怎么破了这层仙障，坚定不移地往人间修炼的？”

　　狐狸摇了摇尾巴，感觉到了某种不太好的变化。它微微绷紧身体，小声问：“……神尊想说什么？”

　　神尊察觉到它的紧张，抬手捋了捋那条蓬蓬的尾巴。狐狸已经稍微适应了一点，竖着耳朵听他讲话。

　　捋了一会儿，神尊才慢慢开口：“期山随我而生，在我自封期间，青夙不是没有想过亲自打破那层封印，可惜他连期山在哪都找不到……而你，却能经凡间之路，入得期山，寻到山窍，以相应阵法激发，将我唤醒。”

　　“清雷濯身，助天生灵物登神尊位……”

　　神尊的声音像冰锤一样砸在狐狸头上。

　　它猝然一挣，像是要逃。神尊却比它更快，一手捏住狐狸的后颈，一手攥住狐狸的后腿，换了方向继续抱着，目光落在远处，口中继续道：“昔年我登神位时，期山引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清雷，终洗脱了凡骨肉胎……”

　　狐狸动弹不得，嘴里却不情不愿地嘀咕：“可不是，我才一道就倒了，哪里像是什么天生灵物……”

　　神尊垂眸看它，忽然勾了勾唇角，转瞬即逝，声音冰冷：“生而知之，唯有凡人方能得此天地恩赐，你能自幼开始修炼，若非天地灵物，便是心魔，当诛。”

　　最后二字大约是当年曾说过许多次，隐隐带上几分煞气，吓得狐狸尾巴都炸了毛。见狐狸终于老实了，神尊这才开始说正事。

　　“如今灵气稀薄，你虽为天地灵物，却也修炼不起来，更扛不住清雷濯身。若那日不是恰好遇上我，你必死无疑。”

　　狐狸瑟缩了一下，熟练地低声下气道：“谢谢神尊。”

　　“不用谢我，我不过为他人作嫁衣。”神尊笑了一声，冷冰冰的，不太愉快，“你该谢的，是青夙。”

　　狐狸愣住了。

　　就听神尊将真相全盘托出：“青夙想破我的封印，奈何力不能及，便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他遣清云在你附近施放雷劫，引你离开，入我期山，再破开期山的山窍。灵气充沛的情况下，三百岁的天生灵物也该受清雷了。因此，你布下阵法吸收灵气后，便立刻引来了清雷。雷劫加身，又有同类登神，我必然会醒，也正好替你收拾后续之事，而你清雷只受了一道，自然登不了神位，只能做一个仙人。”

　　这太荒唐了。

　　狐狸心里喃喃道。

　　“青夙向来荒唐，能做出排挤人界阻断轮回这等事情，他有什么手段都不稀奇。”

　　狐狸并没有说话，神尊却经由同类的微妙感应听见了它的心声。这感应只有修为高者才能听见低修为者，且修为渐高后就不再有用——说是心灵感应，却更像长辈盯孩子。

　　心神大乱的狐狸没注意这个小细节，只当自己无意识说了出来。它想不明白：“……可青夙君上为何要将我送到神尊手上，这样他的布置不就都白费了吗？”

　　尽管它也不知道这般布置它一只狐狸有什么用，仅仅为了叫醒神尊吗？可天地灵气衰退难以避免，以神尊如今状况，根本撑不了多久……

　　某个想法如溪中银鱼，刹那游弋而过。

　　狐狸猛地抬头看向神尊。它眨了眨眼睛，猜测到了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它想到了离开期山前的种种，不知为何，它深信神尊会亲自告知那些问题的答案。

　　狐狸没猜错。

　　神尊同它对视，语气平常：“我生于灵气充沛之世，故而适应不了当下，此症有法可解——只要吞噬另一个生于当世、未登神位却脱凡骨的天生灵物，我便能逐渐适应当世，直到下一个末法来临。”

　　那个唯一对症的药，就是这只笨狐狸。

　　似乎有风吹来。

　　狐狸想，很快又反应过来，神尊此时就是风。

　　它不禁凝望着神尊。

　　那双眼睛，凝着薄冰的河流，沉寂在水下的沙石，还有曲折微妙的，所有曾走过的山川草木。

　　那双眼睛里，藏着叫它依恋不舍的一切。

　　狐狸忽然放松了下来。

　　它想起神尊对它说的第一句话——他说，期山不适合狐狸居住。

　　是啊，期山又冷又寂寞，没有花草也没有河流，只有经年不变的雪。

　　可天地之间，只有期山住着神尊。

　　思及此，狐狸终于开了口。

　　它的声音还是小小的，仿佛狐狸拨弄一颗圆滚滚的果子，仿佛一团橘红色的柔软的云。

　　它说：“神尊，让我留在期山吧。”

　　“我吃的很少，要住的地方也很小，不会乱跑，也不吵闹……让我做一只，住在期山的狐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