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凤本就身形高大又兼得此刻面色阴郁如有山雨欲来,携着沉沉的压迫感倾山倒海般的淹没过来,邝露不由得脚下虚浮踉跄着往后退开几步。旭凤探手撅住那两段皓腕又将她向自己拉近了些,低着头不依不饶的追问:“邝露,你难道就没有话要同我说?”
他这般形容姿态直令邝露心乱如麻方寸大乱,嫣红菱唇翕动几下,却连半句辩解也吐露不出。她挣扎着想要挣开旭凤钳制,只是那力道些微而柔弱如蜉蝣撼树般不见丝毫效力。邝露偏过头不敢与他的目光有半寸相汇,只一下下慌乱的摇着头,鬓间珠翠相碰发出凌乱脆响声响。“放开,放开我!”
她整个人都簌簌地发起抖来,这般惊骇模样透出一股脆弱至极的娇怯。旭凤瞧了心中不忍,对往事的羞愧与内疚在心中纠缠成了一汪苦涩,咽不下却更吐不出。他松开双手改为扶着她的肩膀,在接触到她肩头那阵止不住的颤意时,十指微动不由得握了握,再开口语调却已软了下来。“邝露,你别怕,其实知道你活着我很……”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着一道冷淡却难抑怒意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像是夏日里落下的一阵清凉雨,冰的他浑身一颤。“旭凤,你在做什么?”
旭凤转身回望,润玉正立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他的的眉眼压得很低,绚烂天光映着琉璃池面折射出粼粼水光映在他如玉的脸上,他的脸笼在一片斑驳光影里让人瞧不分明,一双眼却锐的像是淬了霜雪的刃。旭凤被他看得心间一滞,手上不自觉的就卸了力垂落下来。
润玉一步步走的从容不迫,他的身形挺拔,朱紫朝服的衣摆在举步间漾起一圈圈的水样的纹路。旭凤瞧着,只觉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在心底弥漫开来。眼前的人不再是他那温润如玉,无论自己犯下何等错事都愿意包容的亲兄长,而是威名赫赫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
润玉越过旭凤,走至二人之间站定,抬手将邝露拢到自己身后。邝露从见着他的那一瞬间起,便觉得自己本已摇摇欲坠的欲裂心神总算是寻着依靠,渐渐地安稳下来。一侧,管家拦下折返回来的雨眠,向着桥上的婢女打了眼色,带着一众人远远地退开了。
旭凤从方才的怔忡中回过神来,他眨眨眼回视润玉,语调急切隐隐带着几分薄怒。“兄长,我知你记恨我同锦觅私奔,可是你万不该因此强迫于邝露。”
润玉长眉一挑,微微偏过身去看邝露,却见她垂着首僵立着,徒留乌黑发顶对着自己。他复又转回身来,面色不解的问:“此话怎讲?”
他这般坦荡的神色着实出人意料,旭凤噎了一下,方接着道:“邝露的性子最是规矩守礼,若非强迫她又怎会甘愿嫁予兄长?”
他这话虽只是猜测,却误打误撞的说对了大半,无意间戳中了润玉心中隐痛,他心里并不好受面上却不显,只沉声道:“旭凤,你糊涂了不成?邝家小姐在你归府前数月就已先去,灵柩就葬在国公府陵寝中,你若思念亡妻不若抽空去祭奠一番。”
他一边说一边探手向身后去,寻着邝露的手牢牢地握在掌中。再开口,脸上的笑容些微的讥讽。“你嫂嫂出身陈郡谢氏,这门婚事圣上亲赐,京中何人不知?”
旭凤自是不能被他这寥寥几句糊弄过去,咄咄追问道:“方才我唤她邝露的乳名‘娇娇’,她竟然回头来看,这又如何解释?”
“‘娇娇’?可真是个好名字。”润玉语不详焉的轻笑一句,握着邝露的手微微的用了几分力。她一时吃痛却又不敢出声,只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脸色收的很紧,落在外人眼中依旧是一副清冷淡漠的表情,只是邝露却觉得他的眼底似是有火静悄悄地燃了起来。
“方才桥上只有她兼几个婢女在,你出声不是为了引她注意,难道是为了她身边这几个婢女吗?”
润玉自方才现身便一直不曾对自己分出半寸目光,邝露垂首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她自小便生的白净,哪怕是双手这般经常露在外的地方也比旁人要白皙娇嫩许多,此时这处肌肤已微微泛着红。她轻轻挣了挣,却被润玉抓得更紧,略显麻木的疼顺着骨肉滋进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委屈。
只是眼下情况紧要顾不上这点儿小心思,邝露敛好心神,小心的挪出一线身影,轻声附和。“二公子,我方才并不曾听清你唤我什么,只是听见你的声音便循着看过去了。”
旭凤愣了一下,邝露虽面上几分惊慌未定,却并未显露出对润玉的排斥,倒是言语间眼神一直对自己躲躲闪闪,似是有些惧意。兼得二人这番唱和也实在是合情合理,不过他心中既已起疑自是不会被轻易蒙混过去。“即是如此,嫂嫂方才又为何这般紧张?”
听了这一句,润玉面上浮起一抹嘲讽笑容。“我若握了觅儿的手说些不着调的胡话,你猜她能有几分沉静?”
旭凤一时语塞,方才自己情急之下对邝露确是举止失仪,现在回过神也觉出不妥来。他一时不知是应继续追问下去,还是应为自己方才的唐突之举道歉,僵在原地踟躇不言。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地脚步声,来者人未到,一声厉喝却已先至。“旭凤,你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那人一身鸦青银绣长衫,满头素净银饰因着步伐急促而颤颤巍巍的抖动着。正是礼佛不问世事已久的国公夫人,她瞧着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肤色白净细嫩,一双杏眼因着愠怒顾盼间反而有潋滟波光透出。只是鬓间发丝微微透出些许银白之色,让人明了她其实已有些年纪。
“母、母亲。”
旭凤归家后日日至佛堂晨昏定省,只是国公夫人至今尚未松口见上他一面。此间情况下她突然出现,直让旭凤猝不及防,一声母亲唤得结结巴巴。
荼姚眼下并没有与他母子情深的意思,径直走到他面前厉声道:“世子的婚事是圣上亲赐,哪里容得下旁人半分指摘?”
母亲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旭凤心中难消,自有一番不甘。“可是……”
荼姚并无兴趣听他接下所言,开口直截了当的断了他的话头。“邝家小姐福薄去得早,她下葬那天是我亲眼见着封棺的。”
邝露心上猛地一跳,自方才起她便心虚的垂着首不敢去看,此时听了这一句却抬起头看了过去。恰逢荼姚也向她所在分出眼神,眸光锐利似刀一般剐了过来,却又在一瞬间收敛的干干净净。
镇国公府二奶奶下葬时,邝露早已在润玉的安排下去了陈郡谢家,因此当时究竟是何形容她并不知晓。后来她自雨眠口中得知一切皆合规合矩并不惹人注目,只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荼姚万万不可能真如她所说般亲眼见着封棺的。
想到这儿,她转而看向润玉,只见他虽面色清冷,却眉舒目展隐隐几分成竹在胸。邝露心中霎时间百感交集,他是否早就算尽一切将所有控于鼓掌之中?那这段时日自己的忧心劳神忐忑难安他又算到了多少?
昔年荼姚对润玉极为苛待,常日里若是寻得零星差错便得大作文章,旭凤往日里因着维护润玉曾与她争吵不下数次。此时听得她这般开口,自是想不到她会有替这向来看不顺眼的庶子遮掩的一天,心中却已笃定自己因着一时心疑猜忌犯下大错。
至此,旭凤再也生不出半点旁的心思。他敛了神色,向着润玉邝露二人恭身作揖谢罪道:“我一时糊涂惊扰了嫂嫂,还望兄长与嫂嫂见谅,旭凤甘愿领罚。”
润玉听了他所言却并不急着回应,而是侧过身看向邝露,“夫人,你说该如何是好?”
他见着邝露沉默不语,似是并不想答话的模样,便又握着她的抻了抻。邝露这才抬头向他看去,只一眼却又飞快的垂下了头。“想来二公子也是思念亡妻才会如此,既然眼下已将误会解开,便无甚紧要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润玉自是明白,只是听她提及‘思念亡妻’这几个字心中却难免不快,握着她的手松开来,转回身不再去看她。
“夫人受惊了,且先送夫人回房。”
管家站在不远处一直细心留意着,听了这一句忙吩咐众人迎上前来,簇拥着邝露往后院去。
荼姚见此,亦对着旭凤道:“你先去佛堂等我,我同世子说两句话。”
经过方才一事,旭凤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一时间觉得难以面对润玉。听了荼姚一句也不再多言,只向润玉拱手一别甚为干脆利落的走远了。
管家见如此情况,忙带着剩下的仆从退了下去,偌大的院中此时唯有润玉与荼姚相对而立的身影。
九曲桥上微风习习,拂过水面小荷,带起一阵浅淡花香。荼姚看着眼前这腰坠玉带一身朱紫的挺拔身影,紧了紧捏在袖中的手。只怪自己当年鬼迷心窍,一时失策竟让他在府中苟活下来,这才酿成眼下局面,而如今便是悔不当初却也为时已晚。她的眼睫垂了垂,再睁眼,眸中恨意翻滚如一炉沸水。“世子好手段,老身佩服。”
润玉直视她,眼神不曾有半分回避,脸上一派笑意盈盈。“母亲大度,润玉亦是感服。”
他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看得荼姚如置身火海刀山之上,每一下彻骨的疼都是对过去的悔。“你当年有意纵容旭凤同锦觅,那般推波助澜原来不光是为了世子之位。”
润玉眉眼微动,唇边的笑又深了些,他开口嗓音竟比常日里要温润许多。“母亲何出此言,觊觎长嫂在先,抛妻私奔在后,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旭凤做下的?怎的事到如今却又怪起别人来?”
“你!”
以前的国公夫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现在却如同被折了羽翼的鸟儿,只能困在这方寸囚笼中仰这昔年任她踩贱的庶子鼻息过活。荼姚恨极,却又无可奈何。
“邝家小姐既已先去,锦觅也有了身孕,润玉觉得母亲倒不如松口成全旭凤,来日方长自是有尽享天伦的时候。”润玉袍袖一挥,负手而立:“昔日父亲便同我说过,母亲最是识大局知轻重的人,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心中定有分寸。”
荼姚冷笑一声,“世子殿下果真心思缜密,安排的这般周全。”
润玉并不在意她言语间的嘲讽,接着道:“我已向圣上求了恩典,定州守军有空缺,旭凤不日便可顶上。我同他是嫡亲兄弟,定会嘱咐昔日旧部多加照拂。” 他的目光落向极远处像是在追忆什么,转瞬却又流转回来看着荼姚道:“母亲且放宽心,只要府中安稳太平,旭凤在定州自是无虞。”
午后风闲人静,便是连屋内滴漏的细细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榻前的床幔一重重的垂曳至地,整座床塌成了一方密闭的天地,晃动中偶然有光顺着缝隙漏进来,却让帐中灼热黏腻的气氛更添几分旖旎。
邝露的双手被小衣缠紧了缚在床头,双腿也被压得动弹不得,光线昏暗,惟有身上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她抿了抿唇,这感觉并不好受,她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委屈,却又不敢出声,只怕润玉愈发没完没了的缠上来。
像是察觉到此刻邝露的心思,掐在她腰际的手又收紧了些。邝露回过神来去看他,他的面色很沉是极不高兴的模样,可是双眼却亮极了,那里面燃了一把火,看着她时像是要将她也一同烧起来一般。
润玉捏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向着她唇上吻去。这是极为漫长的一吻,长到邝露觉得自己似是要溺在这吻中而承受不住,虚虚地晃晃头挣扎了一下。润玉放开她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他眼底隐隐现着红色。邝露瞧了不自觉的瑟缩一下。润玉以前并不乏强硬地模样,却从未像眼下这般凶狠的让她害怕。
润玉俯身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这才开口。“你记得倒清楚。”
这一句实在没头没脑,邝露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看向他。润玉面色很沉,冷着眼神凝视她,喉头却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邝露的长发披散在身侧遮去了大部分的春光,欲露不露间却更为撩人心弦。可是她的一双眼却清澈极了,此刻盈满水光楚楚可怜的模样,直让人变本加厉的想去欺负她。
“娇娇,娇娇,叫得倒是亲热。”
他这般强硬霸道将所有道理都抛诸脑后的模样,让邝露在害怕之余却又生出了止不住的委屈。为何总这般对自己?脑海中涌现出润玉笑如春风般唤‘觅儿’的样子,眼中的湿意瞬间便汹涌起来,可是她却依旧强撑着几分逞强,哑着嗓子道了一声。“没有。”
常日里到了现在润玉早就能看出些许不寻常来,只是自旭凤归家来邝露细枝末节的变化在他心里纠缠着让他并不好受。他俯身,皮肉相贴的的温度灼的他失了理智。 “说声好听的。”
邝露茫然地眨了眨眼,将眼底的热意憋回去。她的沉默惹恼了身上的人,双掌在她身上变本加厉的四处点火。 “怎么你以前对旭凤的那些温柔,到我这里便全没了吗?”
旭凤二字出现在此时此刻实在是怪异极了,是以邝露甫一听见,身躯便不由自主的僵直了。这一变化自是逃不过润玉的感觉,只是落在他心里却又成了另一层意思。
他不再说话,大开大合的开始攻城略地。只是举止间却又比往常磨人许多,欲上不上将落不落的感觉让邝露几乎瘫成了一汪水。她觉得自己回回都在将要抛至顶点前便被人一把拉下,这份空落落的不满足在不断地累加着,终于在身上人再一次的恶意施为后,她再也难耐的哭出声来。
她其实很害怕,一直很害怕,怕自己不小心露出马脚被旭凤看穿,更怕因此连累润玉。这颗心哪怕是在现在也未曾真正的安定下来,可是他却这般的对待自己。这种不被理解不被珍视的委屈,连带着数天来在无限忐忑与惶恐中累加的负面情绪悉数爆发。邝露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了,却又无可奈何地只能一声声的哽咽道:“不要……不要……”
邝露睡了很长时间,待她醒来时夜已深了。透过窗前那一层薄薄的纱帐,她看见润玉正坐在灯下捧着那身天青色的衣衫细细端详着。
他的脸上落了一层暖黄的融光,许是隔了一层的纱幛的原因,他一贯锋利的容貌都变得柔和起来,此时衬着脸上的盈盈笑意,恍惚间邝露似是又瞧见了曾经那温润如玉的大公子。
似是听见了声响,润玉的目光落向她,在察觉到她行了后迈开长腿几步便来至床前。“他贴着邝露身侧坐下,手中握着那衣衫问:“可是给我的?”
方才的狠厉已如雾气般消散的干干净净,他看着自己又是一副温柔至极的模样,邝露在他如水般的眼神里却觉得难言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他与润玉未及午后便锁在房中未曾踏出半步,仆从定是知道二人闷在房中做了什么,更遑论这几天他将自己晾在一边,任由她在惶恐中煎熬着。邝露想到这儿只觉得委屈极了,润玉为何总是这般欺负自己?若是换成旁人,他也是这般吗?不,定是不会的,至少对上同他人私奔还能让他温柔唤一声‘觅儿’的锦家小姐,定不会是这般情况。
她抬头看向润玉,见他也正目色欣喜的望着自己,邝露只觉得眼前复又模糊起来。她开口,嗓音沙哑似是有粗粝石子反复磋磨过一般。
“你……出去!”
今晚月色甚好,落在地上似是凝了霜一般。雕花门扉开合间发出吱呀声响,落在这静夜里颇为惹人注意,紧接着一道修长身影被推搡了出来,两侧耳房原本亮着的灯光在一瞬间同时熄灭,阶前的月光似是又明亮许多。
润玉往门前踏近半步,扣了扣门,轻轻地唤了声:“邝露……”他的声音很小,飘不出身侧三步远,惟有月光下一道弯着腰小心翼翼叩门的身影让人瞧的清楚。
门内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稍顷便听得一阵开门声,只是那门扉只是稍开了一缕,便又飞快的合上。在那一瞬间,有什么被扔了出来。
门外,润玉抱着那簇新的天青色长衫,不知所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