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庄漆乐打开屋门,看见地上放着昨晚打包好的食物和甜品,她写的那张纸条也贴在上面。
穆涂将东西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对面的绿漆铁门依旧紧闭,她静静看了会儿,拿着凉透的食物转身进屋,全倒进了垃圾桶。
吃完早餐,庄漆乐先绕去楼外瞄了眼窗户,里面窗帘已经拉上了,也不知道人醒没醒。
随后拿了条小板凳,坐在坪里守株待兔。
现在是暑假,学生们基本放假了,韶枫港白天一般挺热闹。不过时间还早,坪里只有三两个做家务的妇女。这里少有洗衣机,大家洗衣服都用手搓。
夏天太阳升得早,冉冉初晖,七八点晒着最舒服。
旁边有个正在缝衣服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手脚看上去不太利索。
闲着也是闲着,庄漆乐将板凳移过去,笑道:“奶奶,我帮您吧。”
老太太偏头看她,发现是个极年轻的小姑娘,顿时松了口气,把针线递过去,“那真是麻烦你了,老婆子眼神不好,穿线也要半天。”
庄漆乐帮她穿好线,打了结,又道:“衣服我也帮您一块缝了吧。”
老太太眼神略带狐疑,“你会这个?现在小姑娘都不太会哦。”
她点点头,“会的,我做过很多年。”
老太太疑信参半的将衣服给她,叮嘱道:“可别缝坏了啊……”
“放心,一定给您缝好。” 拿起衣服抖了抖,发现是件男式短袖,腋下破了一块。
庄漆乐随口问:“这衣服是您孩子的吗?”
老太太顿时喜笑颜开,像个小孩子一般,语气骄傲:“是我孙子的!”
庄漆乐也跟着一笑:“您孙子多大了?”
“上初二,成绩可好了。”老太太道:“小姑娘是最近搬来的?以前没在这边见过你。”
她嗯声,手指了指斜后方:“昨天来的,就住那栋,住一楼。”
老太太点头:“小姑娘,漂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老太太说自己姓谢,和小孙子住在旁边的矮屋里,平时会出去收点废品供孙子上学。
片刻后,庄漆乐把衣服缝好还回去,谢奶奶拿着衣服不停夸道:“小庄你手真巧,缝的一点都瞧不出痕迹。看你年纪挺小的,居然会做这些?”
庄漆乐轻声道:“以前家里有一个小孩,很调皮,衣服总是破,所以常给他缝。后来就都会做了。”
谢奶奶:“是你弟弟吧?”
她一愣,而后缓缓点头:“……算是吧。”
“他也跟你住过来了?怎么不见他出来。”谢奶奶又问。
庄漆乐往后看了一眼,封闭的窗户仍旧拉着窗帘,回道:“他不在我身边。”
谢奶奶还想说些什么,语气却忽然变得欣喜:“我家阿铭回来了。”
庄漆乐扭头,正好看见一个清瘦的少年从小道上拐过来。少年个头不高,人偏瘦,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裤子,眉目干净清澈。
他手里提了个袋子,里面露出个鸡脑袋,不疾不徐朝这边走。
谢奶奶起身迎过去,想要接过他手里的袋子,“阿铭回来啦,奶奶拿,你去休息。今天咱吃鸡,给阿铭补身子。”
他避开谢奶奶的手,“我提进去。”
谢奶奶拉着他过来,对庄漆乐介绍:“小庄,这是我孙子阿铭。是不是长得好看,我没骗你吧。”
庄漆乐笑着起身,称赞道:“很好看,以后肯定是个大帅哥。你好,我是庄漆乐,昨天搬过来的。”
少年被两人的话弄得有些糗,点了下头,“你好,谢铭。”
庄漆乐看见他,又不禁想到穆涂,问了句:“谢奶奶,你早上有没有看见我对面那个男孩子出门啊?叫穆涂,房东说在这住了很久,你们应该认识。”
谢奶奶反应过来:“你说小穆啊,我平常很少见他,要不你问问我孙子。”
庄漆乐转向谢铭,用目光询问。
谢铭与她对视一番,问道:“你住小穆哥对面?”
庄漆乐道:“嗯,我昨天还看见他回来,可是一上午都没出来。”
谢铭:“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抿嘴,撒了个谎:“房东让我给个东西给他。“
谢铭默了会儿没说话,似乎在思考,须臾后道:“小穆哥很早就出门了,他平时有空都会出去工作,要晚上才会回来。”
“这样啊,那你知道他在哪工作么?”
谢铭一皱眉,总觉得对方问得有点多,“不知道。”
末了又补充:“谁都不知道。”
庄漆乐看他神色,就知道大概误会了,但也没解释,只笑道:“那我晚上再给他,谢谢你。”
“没事。”谢铭拉着谢奶奶,转身往自己屋里去。
谢奶奶对她扬手,“小庄,我给我孙子炖鸡吃,你要不要来?”
庄漆乐浅笑:“谢谢奶奶,今天不来了,以后有机会吃。”
她心不在焉回答,心下正思考要去哪里找穆涂,眼神一瞥,就看见了谢铭脖子后方,生着一块红色胎记。
思绪蓦然中断,庄漆乐眼底浮现讶异。
那块红色胎记很显眼,类似于铜钱样,圆圆的一块生在棘突处,中间呈菱形镂空。
而这枚独特的胎记,她曾经在别人身上也见过。相同的部位,分毫不差。
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上一个生了这样胎记的人,是她渡的第一只亡魂。
庄漆乐活了几百年,渡过的亡魂无数,连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了。对于每只亡魂的脸和特征也是看过就忘。
可唯独忘不了第一个。
记忆深刻到只要稍微回忆,就犹如昨昔近在眼前。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不仅轮回路走得艰难,而且那也是迄今为止,她见过的亡魂里,死状最惨烈的一个。
那亡魂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没一处是完好的。身上全是洞和刀痕,伤口最密集的地方是胸口,无数个圆洞将整个人刺成对穿,看上去万分惊骇。
当时她吓得不敢多瞧一眼,默默跟在身后时,就看见了那枚红色胎记,甚至胎记镂空处也是一个洞。
……
庄漆乐在原地停留了良久,才逐渐将脑中弥漫的记忆挥去。
转身进屋前,看了眼祖孙二人离去的方向。
也不知道这个谢铭,是不是她曾经渡过的那只。如果是,那想必后来每一世,不说寿终正寝,平凡活着正常去世总是的了。
她笑了笑,屋门合上,阳光被锁在缝隙外。
万幸,娑婆门只接纳过他一次。
—
中午吃过饭,庄漆乐出门去了趟商业区。
之前听谢铭提起工作,她便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来人界一趟,不知道要耗费多久时间,除了要帮穆涂渡劫,她自己的吃喝拉撒也需要解决。
存款只有一万,交过房租买了些杂物,七七八八只剩下六千。所以当务之急得先找份工作。说不定还能碰碰运气,在那边遇上穆涂。
这个城市属于二线城市,亦是一个很极端的城市。韶枫港是有名的贫民窟,所在的柏岭区也整体都不繁华,可它旁边那个区,却有着城市里最兴盛的一条商业街。
两区相邻,云泥之别。
坐公交找路线费了些时间,到的时候已近下午三点。过了午餐高峰期,许多门店都顾客稀少。
庄漆乐漫无目的逛了一圈,感觉和昌卦商市差别不大,养着穆涂那十年已经逛了很多回,所以也没什么新奇。
大概唯一区别就是,这里都是人,昌卦都是鬼。
她划拉着手机,翻开相册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穆涂的。
那是华衷期发来的。穆涂背了个书包,走在街边,大约是刚放学,路上不少人。他没穿校服,身上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肩宽腿长,外貌出众,在一群学生里很醒目。脸上没有表情,显得有些冷淡。
庄漆乐没动,愣愣看着。
屏幕亮了许久,无人触碰,倏然暗下去。就和庄漆乐的心情一样。
茫茫人海,她不知道该去哪找他。
最后她进了一家中式餐厅。
前台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听她说明来意后,从后厨将老板给请了出来。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笑起来有双下巴,看上去十分亲切,倒是和房东兰姐很有夫妻相。
庄漆乐自我介绍:“老板您好,我叫庄漆乐,是来找工作的,请问您这需要招人吗?”
老板给她倒了杯水,笑着让她先坐,然后自己坐在餐桌对面,“你看起来很年轻呐,多大了小姑娘?”
庄漆乐喝了口水,纾解干渴后答道:“十七岁。”
“哎呀,”老板摸了下脑门,“未成年啊,怎么就出来找工作了?”
庄漆乐如实道:“家里父母去世的早,剩我一个人,很早没上学,就出来工作了。”
老板啊了一声,了然的点头,安慰她几句后问道:“那你会做什么?”
“我会做饭。”庄漆乐说:“不止家常菜,许多甜品小吃我都会做。不会的我也可以学,老板您可以先尝尝我的手艺。”
“嗯,不错。我看你也不像是浮躁的人。”老板笑了笑,说道:“是这样小庄。我们店呢确实需要招人,不过不是后厨,而是服务员。我看你漂漂亮亮的,形象也不错,就是年龄有点小。”
庄漆乐立即道:“服务员也可以,我不挑的。老板,年龄不是问题,我再过一段时间就成年了。”
老板被她急切的样子逗得想笑,应道:“你确实想做的话,可以先试着干两个月,等试用期过了,再决定要不要做长期。”
庄漆乐想了想,感觉这样也不错,试探性问了句:“老板,那工资…是怎么算的?”
“工资目前是两千一月,等过了试用期,就是三千。工作时间两班倒,晚班的话需要到晚上十点去了。你看能不能接受,毕竟你一个人也不太安全。”
“没问题的老板,我可以接受。那我明天就开始来上班吗?”
“先弄个健康证吧,做餐饮都要这个。”
“嗯…好。”
随后,老板又带她参观了一圈餐厅,熟悉后厨和工作流程后,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就道了别。
推开门,庄漆乐手搭在后颈上,松了口气,至少工作问题暂时解决了。
就是不知道……
庄漆乐停下纾筋骨的动作,目不转睛盯着斜前方,那个正在扔垃圾的背影。
她面上溢出喜色,险些没忍住喊出声,但还是堪堪闭上了嘴。
三两步走过去,刚想打招呼,背对自己的人就转身进了一家咖啡厅。
庄漆乐顺道看去,发现咖啡厅竟然离中餐厅很近,中间就隔了一家店。
嘴角不觉上扬,当即更开心了。
后脚跟进去,咖啡厅里很安静,音响放着轻柔优雅的音乐。客人们分散而坐,有的在拿笔记本办公,更多是在玩手机。
大理石吧台后方站了两个人,一个在调配饮品,另一个在收银机前滑动鼠标,全神贯注盯着屏幕,不时用水笔在纸上记些什么。两人身穿一样的咖啡色衬衫,头戴黑色鸭舌帽。
气氛安然而美好。
庄漆乐走过去,拿起饮品单佯装扫了几眼,“你好,我要点单。”
对方没抬头,继续盯着收银机,嗓音依旧冷淡:“您好,需要什么?”
庄漆乐用菜单挡住脸,悄悄透过缝隙看他。
帽檐压的有些低,洒了小片阴影在脸上,将五官衬得更立体。眼眸微垂,眼角偏狭长。高鼻梁双眼皮,唇色红,掩在暗色里异常好看。原本应当是张扬而嚣张的长相,属于在人堆里非常扎眼的存在,却偏偏被眉目间那股淡漠压成了生人勿进的阴戾。
大约是身世的缘故,他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十六岁的少年气和成人的疏离,被他完美的融合在一个个体,复杂却不矛盾。反倒让人忍不住想探寻。
庄漆乐放下饮品单,那股闷闷的压抑感再度翻上来。
原来阿涂已经长这么大了。
在那些她不知道的时光里,长成了不需要任何依赖就能独自生活的大人,也长成了离她最远的模样。
对面半天没出声,他不禁抬头,目光望去:“……”
那一刻,庄漆乐清晰的从他眼里看见了一丝略带震惊的复杂。
那眼神大概可以理解为——
怎么又是你你到底为什么阴魂不散能不能离我远点!
她收起心绪,轻笑道:“好巧啊邻居,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