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皮斑驳的角落，长年受积水浸渍，爬满了滑腻青苔。
青苔带去春季生息，承载了苦夏烈阳，迎送往来，被遗忘在阴影的边缘生根发芽。
日头正盛，陈旧的老巷里残余了最后一抹清凉，但这凉意却被几人低气压裹胁着，生生抑成了寒气。
一只花猫从墙头路过，只停留一小会儿，又夹着尾巴逃走。
黑色卫衣少年坐在墙边，右腿踩着身旁枯井，手肘搭在膝盖上，垂眸看向地面青苔，神色冷而淡。
一只衣袖扯上去小半，折出三两道痕，掩在白得过头的手腕上，形成鲜明对比。
他漠视的态度，有些激怒对面的三人。
一个白背心纹身大块头，薅了把头发，口气嚣张：“喂，我的话你听见没？别给老子装聋。”
另一个穿着虎头T恤的辫子男人，手里拽了根棍球棒，使劲往旁边废弃三轮敲了一棒，“小子，识相点，跪地上求个饶，喊句爷爷，就放你走。”
听见这话，少年懒懒掀起眼皮，扫了他们一眼，又漠然移开。
大块头脸一黑：“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少年嗤笑一声，收回腿，径直往巷外走。
最边上那个体型偏瘦的男人，见状立即扣住他肩膀，一口黄牙喷出劣质烟酒气：“话没说完就想走？”
少年脚步一顿，冷漠的神色多了丝阴沉，讥讽道：“宁酌诚喊来的狗，还真能吠。”
辫子男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少年侧目，盯着肩上那只手，随后突然一把捏住，目光带上了狠劲，用力一扭。
喀嚓声和惨叫同时响起。
他嘴角勾起弧度，近乎刻薄：“狗杂种，听懂了吗？”
“……”
“我***！”
辫子男怒吼出声，手中棍棒猛砸下去。
庄漆乐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按照地址，往提前租好的房子去。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摆弄半天，仍是找不准方位。
她索性关掉手机，凭着感觉往前走。
滑轮滚在青石路面压出艰难的声音，烈阳照耀，汗水将浅蓝色连衣裙浸湿一片。
正午当空，还没到居民区，庄漆乐已经出了一身汗。
这具肉身和她同名同姓，享年十七。前几天刚逝世就被华衷期寻来给她做了壳，融入魂身后，外貌也逐渐变得相近，除了手脚还不太利索，其余一切适应良好。
就是需要吃喝拉撒，又容易累。麻烦。
果然当久了鬼，就不适合做人了。
此带地形复杂，四下满是各种宽窄巷子交叉相错，很容易将人绕晕。
转悠许久，庄漆乐感觉自己在瞎逛，正琢磨要不要找个人问问，目光一偏，视线落在了一条相对有些脏乱差的巷子里。
阳光覆盖墙头，洒在地面映出一片阴影。
阴影里坐了个人，黑衣黑裤，除了白得醒目的侧脸，全身都是黑。
他仰头靠在斑驳的墙皮上，坐姿懒散随意。屈起一条腿，右手搭在上边，指尖燃着一点猩红。
随后，他吸了口手中的烟，喉结滚动，吐出烟圈。白雾散去后，现出了嘴角新添的伤痕。
庄漆乐手里拽着行李杆，视线凝住，就这么愣在了巷子口。
想过很多次要怎么见他，可唯独缺了这一种。
心心念念日牵挂的人，猝不及防出现在陈旧老巷，带着满身脏污与伤痕坐在墙脚。
与记忆里，黏在怀里嚷嚷着要吃糖的人大相径庭，甚至完全沾不上边。
她想将两者重合，却艰难得犹如生锈的齿轮与齿条，苦涩的刺眼。
庄漆乐拖着行李走过去，手心不禁泛了点冷汗。滑轮滚路的声响在此刻显得有些突兀。
她停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踟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坐在地上的人听见动静，也没往这边看，又吸了几口烟，弹了弹烟灰，最后将烟头撵进脚边的青苔。
庄漆乐没忍住，从身上摸了张纸巾递过去，“……你的脸，擦擦吧。”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
神情带着还未褪去的阴郁，目光冷漠而厌烦。
庄漆乐再次愣住，递纸的手顿在半空。
之前在华衷期手机里见过照片，但此刻如此直观看着这张脸，除去心酸，更多是染着难过的陌生感。
少年五官精致立体，和小时候长相有几分相似。同样的白，以前是白嫩，如今却是阴冷。眼底埋了一层灰，清澈消失的一干二净。
满脸戾气。
庄漆乐眼角泛酸，不由轻声喊了句：“…阿涂……”
穆涂皱了皱眉，从地上起身，没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插着兜扭头就走。
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长腿笔直，裹在休闲裤里突显少年随性。不过几步，便已经快走出巷子口。
庄漆乐回过神，连忙跟上，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就想问个路。请问你知道韶枫港在哪吗？我刚搬过来，还不太清楚——”
穆涂倏然停下脚步。
庄漆乐也停下：“……这个地方。”
他侧目瞥向她，冷冷的扫视，手一抬，戴上了卫衣帽。
扔下一句：“不知道。别跟着我。”
对方表现很抗拒，庄漆乐没敢跟上。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人界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自己悉心养了十年的孩子，分别几个月 ，好像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
她最终还是联系了房东，才找到住所。
房东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微胖，穿着普通的黄色T恤，长得很有福气。
她笑着向庄漆乐介绍：“你别看我们这地方不怎么样，其实出门可方便了，走路十分钟就有公交站。而且领居人都好，你一个小姑娘住也安全。”
庄漆乐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韶枫港虽然名字不错，但地方确实不行，说白了就是贫民区，经常有流浪汉或者地痞在附近游荡。
如果她真是个普通女孩，住这里绝对安全不到哪去。不过庄漆乐不讲究这些，就算有什么问题，对她也构不成威胁。更何况，选择韶枫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穆涂也住在这。
房东将她带到了一栋破旧的楼房跟前，大约五层高，整栋楼是暗黄色。
一看就是“古董”，不过与旁边其他矮屋楼棚比起来，算是能过眼。
楼外有一个大坪，坪上支着竹竿，牵了几根长绳，上面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衣服。还在滴水，显然是晒了没多久。
生活气息浓厚，给人十足的亲切感。
两人进楼，房东递了把钥匙过去，“我叫张兰意，你叫我兰姐张姐都可以。我就住二楼，有什么事你上来喊我一声就行。别拘束，既然住到这来，大家就都是领居。”
庄漆乐拿过钥匙，“谢谢兰姐。我年纪小，很多东西不明白，有什么还得麻烦您多担待。
“别客气，什么担待不担待，有问题就找我。” 张兰意摆摆手：“进去吧，我先上去了。”
“诶，兰姐，” 庄漆乐喊住她，看了对门一眼：“我对面……住的是谁啊？刚过来，想打声招呼。”
一楼总共两户，来之前她就知道对门是谁，多问一句也是想确定。
谁知张兰意却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你对面啊…是个可怜孩子唷。一个男孩，高高大大长得可好看了。唉，就是太可怜了。”
尽管清楚是怎么回事，庄漆乐仍旧止不住心酸，顺着问道：“他怎么了？”
“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从小就被他爸妈带过来了。原本一家三口幸福得很，要怪就怪他那个混蛋老子，沾什么不好，偏偏去沾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还害的他妈没钱治病。早两年去了，剩下这么个独苗苗，又要帮他老子打工还钱又要上学，简直安无宁日。”
张兰意无奈道：“最可恨的是，他那混蛋老子为了躲债还跑了，丢下他一个人面对那些追债的。凶得要死，邻里说了几回，那孩子就不让人往这来，都带出去。我经常看他惹一身伤回来，真的作孽哦。你是不知道……”
庄漆乐听不下去了，勉强应了几句，开门进了屋。
屋内打扫的很干净，一室一厅摆设简单，该有的都有。一月八百租金，还挺划算。
打开行李，先将床单被子铺上。这里环境比娑婆门好了太不多不止，然而她没有多开心，也提不起兴致。
铺完被子，整理好并不多的行李，庄漆乐打开手机，给华衷期发了个视频通话。
很快，那边接通，华衷期似乎在昌卦哪家会所享受。佳酿配美酒，还有美女陪伴在侧，整个人是一个大写的爽。
他躺在按摩椅里，笑道：“小庄你到了？感觉怎么样？”
对比过于强烈，庄漆乐不由替穆涂抱不平起来，“府君，你应该早点让我下来的。”
早点下来，穆涂也不用受这么多苦。
对她而言，那是几个月的牵绊。可对穆涂来说，却是年复一年艰难的活着。
华衷期啧一声，调侃：“这就心疼了？那后面怎么办，四个恶魂可还等着呢。他本身就是去渡劫的，不尝尝人世苦，那还叫什么渡劫。”
庄漆乐小声抱怨：“那也不用这么……”
“得了，这么心疼他，你后面对他好点不就成了，反正是去帮他的。不过提醒你一句，他这个劫具体要怎么渡，我也说不准。总之恶魂会出现他身边，你自己多注意。”
庄漆乐问：“那他们会什么时候出现？”
“这个就无从得知了。”华衷期撇嘴：“少则一月，多则几年，反正不可能一下全出现。但你能感应到，毕竟恶魂就算投了胎，也会留下地府痕迹。等着吧。”
“嗯…”她应道：“多谢府君，我会留意的。”
“别垂头丧气了，好歹你见着他了不是。这可算是我帮你争取的假啊，人界很好玩的，祝你假期愉快。”
庄漆乐扯了扯嘴角，不是很想要这种愉快。
挂断视频，自觉胃部有些烧灼感。她叹气。
看，又饿了。
拿上钥匙和手机，庄漆乐去了趟菜市场。
菜市场离韶枫港很近，仿佛是专为这片贫民区开的，种类齐全且价格实惠。
庄漆乐有着十年做饭经验，顺利挑出了几样搭配的小菜，随即又买了点肉和其他食材。但也不敢太放肆，毕竟存款摆在那，她暂时没有睡大街的想法。
回程路上经过一家药店，庄漆乐瞄了眼，进去询问导购员后，选了支活血化瘀的药膏揣在兜里。
按照记忆里穆涂曾经的口味，做了糯米丸、藕盒还有酱汁生菜，再配上亲手弄的双皮奶。一通忙活下来，时间已近下午六点。
庄漆乐故意敞着大门，一听对面传来开锁动静，立即解下围裙，走了出去。
穆涂背对着她，正打算开门进屋。
“阿……呃，你好，我是新搬过来的。”生硬的改了口，她伸出一只手道：“我叫庄漆乐，就住在你对面，以后我们就是领居了。嗯…多多关照。”
高大瘦削的少年顿了顿，转过身。
嘴角伤口结了痂，留下一片淤青。
神色不复中午的阴郁狠戾，但也没好到哪去。看见她后，眼底略微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不耐烦。
“哦。”
吐出冷冰冰一个字，没管她伸出来的手，便要进屋。
“等等，” 庄漆乐上前两步，站在他面前，尽量笑得亲切：“是你啊，好巧。我刚做了饭，有点多，一个人吃不完，要一起吗？或者我给你装一份，你拿家里吃也行。”
“不用。” 穆涂想也没想的拒绝，退后两步，“让开。”
“…我看你脸上有伤，”她指指他的嘴角，递出药膏，“我这正好有，你拿去用吧。”
穆涂居高临下看着她，盯了半晌。就在她以为他要松动时，只听对方语气骤降：“让开。”
“……”
庄漆乐轻轻哦了一声，侧身让出一条道。
穆涂砰的关上门。
望着紧闭的铁门，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在吃饭前给他装了一份。
转到楼外窗户边，将包好的饭菜和甜品放在窗台上，又写了张纸条，最后敲了敲窗。
——你好，很高兴能成为你的邻居。饭菜是亲手做的，很干净，就当是见面礼吧。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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