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漆乐追着往下跳，却被虚障阻挡震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光亮湮灭。
往生道闭合，虚空桥隐去。
高大的娑婆树晃动，落下一地血叶。
五十七号和玦雅君同样受惊不小，跑去她身边焦灼询问：“掌使！你没事吧？穆涂他怎么下去了！？”
庄漆乐双眼失焦，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恐慌：“阿涂…阿涂被带下去了，那是往生道，我进不去。”
她抓着自己头发，语无伦次道：“我要怎么救他？他进了往生道…那是往生道啊。怎么办？你们告诉我要怎么做？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他来的……啊啊啊啊！”
玦雅君扶住她，试图稳定心绪：“掌使你别着急，我们去见府君，肯定有办法的。穆涂是娑婆果，就算去了轮回往生，应该也不会有事，你别急。”
五十七号在一旁听着也快疯了，原本是想从娑婆门羁押恶魂以便避开寒祀节，现在到好，恶魂直接投了胎，还害得穆涂跟着遭殃。
这下真玩完了……
庄漆乐推开玦雅君，连滚带爬去了娑婆树下，用刀划开掌心，朝着树根处放血。
“阿涂、阿涂你回来……都怪我，我不该带你出门的，你回来啊……为什么没用，为什么啊……阿涂你回来…”
她跪在地上，手掌按在树根处，低声啜泣着，语气绝望又无力。
鲜血流了一地，黄沙染上暗红，可是并未出现期盼中的往生桥，甚至连娑婆树也毫无动静。
割手不管用，庄漆乐又要去捅大腿，刀锋狠厉落下，半道却蓦然一偏，手腕被人握住。
“你把血放干他也回不来。”
五十七号和玦雅君俱是一愣，连忙走过去，喊道：“府君！”
俩人作势往地上跪，华衷期赶紧阻止，头痛道：“诶，别跪别跪，都什么年代了，别整这一套。你俩站一边去，我先解决这个要走火入魔的。”
二人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着退到一旁。
庄漆乐抽出手腕，双臂抱着粗壮的树根，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华衷期上前，弯身轻拍她脸：“嘿，小庄，能听见我说话不？别抱树干了，这树救不了你儿子。”
五十七号不忍道：“……府君，别打击她了吧，我看掌使…好像真的很伤心。”
“我知道我知道。” 华衷期挥手让他别碍事，“小庄，你清醒一点，穆涂没事。”
庄漆乐没反应。
华衷期叹气：“算了，沟通不成了。她这是气急攻心，已经封闭五感了。”
玦雅君问：“那怎么办，用不用喂点清心丸？”
“怎么办？”华衷期道：“这么办。”
他手一抬，庄漆乐被.干脆利落的拍晕过去。
“……”
“……”
偏头看他俩一言难尽的模样，不禁失笑：“什么表情？放心，这丫头抗揍着呢，等会儿人带去我那，要不了多久就醒了。”
话音一转，华衷期悠悠道：“倒是你俩啊——”
他抱着双臂，围着垂头听训的二人绕了一圈，似笑非笑：“区区一个娑婆门，就将堂堂高阶勾魂煞和大名鼎鼎的玦雅君……弄得如此狼狈了？”
玦雅君闭了闭眼，揽责道：“府君，是我办事不力，不堪重任，下属甘愿受罚。”
五十七号急忙反驳：“不是不是，和玦雅君没关系，府君您罚我吧。是我没用、我的错，有什么问题我一并承担。”
华衷期指尖搓了搓眉毛：“啧啧啧，看看这你护我我护你的样子，搞得我跟反派似的，有这么可怕吗？”
玦雅君：“府君您误会了，确实是我没尽到自己的职责，导致酿成了大祸，受罚是应该的。”
五十七号也道：“府君，原本这些和他们都无关，是我连累了玦雅君、掌使还有穆涂，只要能补救，让我做什么都行。”
华衷期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行了，如果要算，那是不是还要把我也算进去啊？毕竟是我让你们来的。都别上赶着认罚了，这事和你们没关系。”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过来也是估摸你们会遇到麻烦。之所以让五十七号羁押恶魂走娑婆门，原因有二。第一，今天是寒祀节，地府那边确实走不了，但这也不是主要原因。重要的是第二点，这次四个恶魂带着穆涂往生，是注定的。”
五十七号皱眉：“注定的，为什么？”
华衷期笑了下：“这是穆涂的劫。”
“劫？什么劫？”
“当然是妖的劫，还能是什么劫？他和你们又不一样。”
玦雅君沉吟了会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五十七号问：“那他这劫，要怎么渡？投胎做个普通人？”
华衷期耸肩：“他的劫谁知道，总之后面和你们没关系了，该干嘛干嘛去。不过呢，这事冥王不可能不清楚，毕竟逃了四只恶魂嘛，过两天你们自个主动点，去和冥王认个错，他小惩大诫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放心，他不会怎么样的，冥王对玦雅喜欢着呢”
五十七号闻言放了一半心，但又想到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务工人员，毫无后门可走，剩下那半又提了起来。
“别那样看着我啊。”华衷期不满道：“我像是会徇私舞弊的人吗，我还得去认错呢。”
都是打工人，谁比谁高贵。
五十七号和玦雅君立即懂事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行了，走吧走吧，这还有个丢了儿子的倒霉母亲等着我开导呢。”
—
庄漆乐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卧房内。
装潢和昌卦那里的屋舍很像，头顶有一盏精美的格栅灯，洒下柔和暖光。墙面刷着浅色系墙漆，身下的床被柔软舒服。
她抬臂盖住双目，记忆回溯，思绪翻涌。
想起阿涂曾经说，如今大家都住这样的房屋，没人住小破屋了。不过随即他又笑嘻嘻补充，就算没人住小破屋，他也永远喜欢和乐乐住在娑婆门。
摸了摸脸颊，和很久以前、独自待着的那段时间一样，每次睡醒都会摸下一手水。
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不是水，是眼泪。
盯着满手泪水，庄漆乐鼻尖酸楚，心头闷痛感再度弥漫，呢喃出声：“阿涂……”
敲门音响起，华衷期推门而入，看见床上默不作声的人，收起笑容无奈道：“本想问你我这屋睡的舒不舒服，现在看样子也不用问了。这么难过啊掌使？屋都快给你淹了。”
庄漆乐坐起身，垂着脑袋，整个人低落至极。
“府君，我把阿涂弄丢了……”
华衷期拉了条椅子坐在床边，给她递纸巾：“哎哟这可怜见的，别哭了别哭了。我把你带过来呢，就是想告诉你，穆涂他没事，你没弄丢他。”
“当真？”庄漆乐顿时仰首，眼底隐着希冀，却又怀疑道：“可我亲眼看他掉入往生道了。他是妖，他去了人的往生道，这……”
华衷期把纸巾放入她手心，耐心道：“是，他是掉进去了，但他没事。现在投胎转世成了普通人，在人界活得好好的呢。”
庄漆乐擦掉眼泪，心底微惊：“转世？妖能投胎转世？”
“一般不能，但穆涂他不一般啊。他从娑婆门生出来，又在娑婆门长大，寻常妖不能做的，他能做。何况这一次，他也不是普通转世，而是那四个恶魂一起下去的，想必也没什么好事。他是去渡劫的。”
“渡劫？”
“嗯，他一个妖化形这么久，当然得渡劫了。你以为他为什么一直长不大？这就是原因。”
庄漆乐抿唇，双眉微皱，细细思量一番。
须臾后，如梦初醒。
华衷期：“想明白了？”
庄漆乐点头，又问：“那他此去，可有危险？”
华衷期并未隐瞒，大方道：“危险肯定有，而且还不少，那四个就是专门去给他添堵的。”
她再度担忧起来：“府君我……”
华衷期抬手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想去帮他是吧？”
庄漆乐不假思索点头。
他要笑不笑：“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娑婆门掌使？”
“……我知道。”庄漆乐有些气馁，低声道：“我得在娑婆门守着，得引渡亡魂。”但随之语气又升上去：“可是府君，阿涂是娑婆果，照应他也算是我的职责之一。”
华衷期挑眉，揶揄道：“不错啊，学会反驳了。看样子穆涂对你影响还挺大，真养出感情了？”
庄漆乐一愣，迟疑道：“这是何意？”
华衷期靠着椅背，闲适自在：“没什么。想当初你可是拒绝养他，后来不也养得挺好。如今养出感情来，把自己弄得患得患失，不过是去渡个劫，你就担忧成这样。”
她没说话，从兜里摸出一颗糖，神情满是颓丧自责。
半晌才道：“府君，我养了他十年……”
华衷期眉心一跳，许久后叹气：“我现在竟然说不准，让你养着他是好是坏了。”
庄漆乐摇头，自顾自道：“自你让我照顾他那日起，我便一直做不好。对他来说，我确实并非好归宿。”
“后来那些日子，尽管勉力养着，可我总提醒自己，阿涂会长大，会有离开那日，所以不敢拘着他。我希望他不用像我一样，唯独只能待在娑婆门。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我才发现，固步自封的……永远都是我自己。”
穆涂对她来讲，是措手不及的意料之外。甚至起初，心底是有些抗拒的。她独自在阳光舍弃的角落待了太久，连孤独是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尝尽了孤独。
他是黑暗里生拉硬拽出来的一株草，她看着这株草，才能窥见日月。
哪怕过去如此之久，庄漆乐仍旧说不出，有人待在身边是何种感觉。
只是从那以后，她做的任何一件事，似乎都有了存在的理由。
也包括她自己。
朝年暮月，不是她养着穆涂，是穆涂在救她。
五指收拢，掌心那颗糖宛若在发热，热意流入心尖，是说不出的难过。
“除了那间破屋，我就只有他了。”
华衷期表情淡下来，陷入沉默，周遭静谧到给人一片死寂的错觉。
良久后才有声音响起：“我既然来和你说，就没想过要留住你不放，我原本也打算让你下去帮他。待他渡完劫，恶魂也需要被羁押回来，你是很合适的人选。可是听你刚才那么一说，我又有点不想让你去了。”
庄漆乐一急，连忙道：“府君，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华衷期不屑：“得了，少拿那文邹邹的话来酸我。跟你开玩笑呢，哪会真的阻止你。”他话音一转：“可是小庄，我说的也是真心的。”
“你记住，没有谁生来就是应该为别人而存在，你活着就是理由。我让你去帮他渡劫，只是因为你想去，而不是因为你该去，明白吗？”
“小庄，”他道：“你不能成为第二个杨静。”
庄漆乐被他说的话顿住，好半天才道：“静姐她……”
华衷期语气并无起伏：“她没有魂飞魄散，只是去接受应得的惩罚。”
“……我知道了，多谢府君。”
“谢我做什么。”华衷期嗤笑：“我是个狠心的人，一切都是冥王的意思。”
“嗯…”
两人没有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下去，华衷期起身，扔给她一个手机。
叮嘱道：“你暂时还不能去人界，得先帮你拟造一个身份，需要费些时日。你呢，就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学习如何使用现代通讯设备，以及怎么做一个正常的现代人。别一开口整得跟穿越似的，也不知道你这几百年怎么活的。”
庄漆乐拿起手机，目光茫然：“府君，我会好好学习的。”
“走了。”
—
苦心学习几个月，庄漆乐终于等来了那效率低下的身份证。
“姓名庄漆乐，性别女，年龄17，父母双亡，早早辍学打工仔，文化程度初中，积蓄一万。”
庄漆乐从电视剧里回过神，咽了咽口水：“所以，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穷？”
华衷期将身份证和银行卡递过去：“掌使，庄是你的姓，穷是你的命。所有存款都在这张卡里，你……看着花吧。”
“…行吧。”庄漆乐接受良好，问道：“过了这么久，阿涂怎么样了？”
人界和黄泉时间流速不一样，几个月下来，穆涂可能都十五六岁了。
华衷期轻轻啊了一声：“这个嘛……”
庄漆乐额角抽了抽，总感觉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刻就听他道：“现在的穆涂，可不是你当初那个乖宝宝了。”
“他呢，喝酒抽烟打架泡妞无所不能，除了不学习，什么都敢做。”华衷期露齿一笑，带着幸灾乐祸：“掌使，你猜他还会听你话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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