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川时，庄漆乐选择了乘坐游轮。
毕竟刚沐浴完，澡堂票也挺贵的，她不是很想浪费。
头回坐这种稀罕的船只，庄漆乐分外新奇，在渡口买了票，登船后带着穆涂直奔最高处的甲板。
如此观赏忘川之景与在渡边看，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甲板很高，俯瞰而下，有种要被吞没的假象。
忘川是死水，不会流动，没有波澜，游轮浮于上方，宛若在地面滑行。黑沉肃穆的水域，掩盖着浓烈血腥气，永世不散，承载的是无数亡魂鬼煞。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一时竟分不清水与天哪个更为幽深。
庄漆乐神色有些空滞，她向来对外界事物不太上心，甚至自己也过得稀里糊涂，懵懵懂懂，十分缺心眼。
可杨静那番话，却在她心底留下了一丝痕迹，犹如水谭涟漪，尽管浅淡，却无法忽视。
双手搂着穆涂，静观夜色，鼻尖血腥气缭绕不去，她许久才道：“阿涂，静姐她……魂飞魄散了。”
穆涂拉了拉她手，“乐…乐…”
他说话还是吃力，两个字讲得磕磕绊绊。
庄漆乐回握住他，低声道：“阿涂，我活了几百年，渡了很多亡魂，每次看他们过往生桥，都在想，下一世他们会不会过得比上一世要好些，会不会圆满终老，至少不要再来娑婆门了。静姐说，我替他们轮回，替人受过，我也不知受过是何意。”
穆涂感知到她情绪低落，也跟着难过起来，呜咽声都变得哀伤。
“哎那两个！干什么呢？给我下来！”
一道粗犷的嗓音乍然响起，打破了沉闷静谧的气氛，庄漆乐回首，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大步流星走过来。
手里拿了跟棍子，指着他俩，脸红脖子粗：“你不好好坐位置上，在这添什么乱？不知道游轮刚开不能乱跑吗！给我回去！让你们观景了吗，这还带着孩子呢，真让人不省心！”
“……”
庄漆乐连声说抱歉，表示自己头回来，不清楚规矩，再三道歉后，抱着穆涂赶紧溜了。
—
下了游轮，庄漆乐拿出一张黄符烧掉，不多时，娑婆门出现在眼前。
一来就给了个亲热的拥抱，盖了两人满头满脸黄沙。
“……”
庄漆乐将黄沙吐出来，又抓着穆涂两只脚，倒提着往下抖了抖。
抖出一窝黄沙小妖。
黄沙小妖尖叫：“臭东西！臭东西！”
他们很讨厌庄漆乐，但特别喜欢穆涂，被倒出来后，继续锲而不舍往他身上钻。
其中一个蛮横些，不仅自己要钻，还不许其他小妖上来：“你们走开，他是我的！”
它扒着穆涂脖子，去踹其他小妖，结果被穆涂一手捏住，嫌弃的丢开，“脏。”
庄漆乐也为他挡开一部分，“他不喜欢你们，请莫要再爬上来。”
黄沙小妖朝她吐沙子：“呸！臭东西。”
穆涂立即呲牙，一群小妖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缩了缩脑袋，不敢再造次。
娑婆门是一座无尽的大漠，她寻着气息往深处去，边走边和穆涂说话。
“阿涂，这些小妖喜爱你，但他们会将你弄脏，沐浴可贵了。”
穆涂哼声：“脏！”
庄漆乐又笑道：“我骗你的，沐浴不贵，下次还带阿涂去。”
穆涂哼哼两声：“水…乐乐…洗。”
“阿涂你又多说了几个字！”庄漆乐很是欣喜，嘴上逗他：“阿涂你何时能学会走路？我要抱不动了，你是胖团子。”
穆涂脸埋进她怀里，耍赖似得不肯撒手。
“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要蹭，痒！抱得动抱得动。”
两人欢声嬉笑，走了一段，大漠中忽然出现一间形容老旧的铺面。
铺子立在风沙中，歪歪扭扭，看上去脆弱而坚强。
庄漆乐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去，熟练道：“孙老伯，请给我十块木板，麻烦了。”
店铺很空，只有门边摆了一张柜台，一位白发老翁从柜台下爬出来，手里拽了个算盘，“小庄来啦，这次怎么要十块？”
庄漆乐不好意思的笑笑：“近日亡魂来的少，屋子只坏了个窗，我囤一些，免得下回再要买。”
老翁噼里啪啦拨动算盘，过了会儿笑道：“一千五，给你打个折，零头抹了，一千四百五。”
“多谢老伯。”
庄漆乐痛快付了账，兜里剩下三百。
她颇为满意，以往几乎每隔两日就要来买木板，一月俸禄流水似得花出去，剩不了几个子儿。但这月只来了两个亡魂，木屋破损程度轻，节省不少，余下这些闲钱还能给穆涂留着买肉吃。
老翁施法变出十块木板，庄漆乐悉数丢进锁囊袋，捞起穆涂往回走。
赶了不知多久路，终于看见破烂木屋和门前那颗半死不活的仙人掌。
她走过去，往它嘴里塞了两颗灵力丸，歉疚道：“掌兄，这是我买的修为，你快些吃了吧。”
仙人掌抑郁发作，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只想了却残生，并不想理她，连骂人都没力气。
过了会儿，嘴里的灵力丸开始起效，灵气环绕周身，被庄漆乐割掉的那些果肉逐渐恢复。
仙人掌登时睁眼，看着自己慢慢长出来的手臂，喜极而泣：“……哈哈哈哈哈！老子活了活了！呜呜呜…再过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他生龙活虎发泄完，警惕的视线扫向她，语气防备：“这次算你识相，我大度放过你，但我警告你，别想再割我肉，否则老子和你拼命！”
庄漆乐也为他开心，立即点头发誓：“掌兄你放心，我给阿涂买了肉，不会再那样了，之前只是救急。”
“行了行了，滚滚滚，别打扰我休息。”仙人掌不耐烦的将她赶走。
庄漆乐进屋后，将锁囊袋的东西全倒出来，狭窄的屋子险些被堆满。
先拿了整只鸡，掰下一条肥嫩的腿递给穆涂：“阿涂，你的鸡腿。”
穆涂双眼发亮，立马丢下玩具，小手接住鸡腿就往嘴里塞。
“慢些吃，别呛到了，都是你的。”
嘱咐完，她又将剩下的肉类与蔬菜瓜果用碗装好，分门别类收在柜子里，等穆涂饿了再拿出来。
哈密瓜切开去籽，榨成汁，再往里面放些奶粉，庄漆乐闻了闻，还挺香。
喂了穆涂一口，问道：“好喝吗阿涂？”
穆涂扒着杯缘，小短腿乱蹬，嘟着嘴直点头。
庄漆乐像是发现稀罕物一般，惊喜道：“阿涂喜欢？那我以后便常这样泡给你喝。”
只可惜在超市并未发现奶粉和糖果，下回定要好好问问府君，这些都是在哪买的。
投喂完奶团子，塞了颗糖哄着他睡着。
庄漆乐伸了伸懒腰，终于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修屋子。
上回穆涂和亡魂撕咬，不小心撞在木屋推窗上，撞了个稀碎。
前几日时常有风沙飘进来，吹得到处是，黄沙本就够多了，若再这么破下去，能将整间屋子埋掉。
抱起一块木板，直接踹成两半，放在地上钉成一个十字，牢固后如此反复几次，一块简陋的窗户就做好了。
做完窗户，还有柜门，如今里边放了许多吃食，可不能再破破烂烂，叫黄沙弄脏了去。
她在这边砰砰哐哐响个没完，屋外的仙人掌被闹得心烦意乱，破口大骂：“死穷鬼！你就不能换个好点的屋子吗？整天敲敲敲，烦死人了！这么爱装修怎么不去施工队啊！”
仙人掌整日口吐芬芳，庄漆乐被骂习惯了，不仅不生气，还能笑着搭几句腔：“掌兄，施工队又是什么？你常年与我待在一处，从未出过门，怎得总是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
“因为你蠢！” 仙人掌毫不客气道：“你出门干什么去了？没看见外面人都在用手机上网吗？拜托大姐，二十一世纪了，别活得这么落后行吧？天天宅家里，你是古董吗摆着好看？好歹也活了几百年，竟然连卖木板的孙老头都不如。无语。我要能化形，你看我不天南地北的玩。”
他又说了很多自己不懂的话，不过手机二字倒是耳熟，“你说手机么，我看见了，可是太贵重，我买不起。”
她在昌卦时，路过手机店时，在外瞄了眼价格，当即沉默的离开了。
一台至少五千冥币，不然就是上万，她着实出不起这个价钱。
仙人掌骂：“死穷鬼！”
想了想又补充：“家庭主妇男人婆死穷鬼，又穷又老，还带个拖油瓶，永远嫁不出去！”
庄漆乐笑了下没说话，将柜门做好，拿走镶在柜缘上，动手拽了拽，还挺结实。
她扛了根铲子，走去外面开始铲黄沙。
仙人掌问：“你又作什么妖？”
庄漆乐道：“我想看看这下面能否挖出水，阿涂喜欢沐浴，我也喜欢。”
仙人掌大吃一惊，膛目结舌：“不会吧不会吧，你出了趟门脑子终于正常啦？哎哟我的老天爷，穷鬼终于想起来自己要洗澡了，你身上都臭了吧？该不会是那小妖怪嫌弃你，你没脸见人？哈哈哈哈哈哈笑死老子！活久见啊。”
庄漆乐皱眉，反驳道：“我不需沐浴，只算作.爱好，身上并无异味，阿涂也并未嫌弃我。”
仙人掌：“啧啧啧，天真了吧大姐，他现在不嫌你，指不定以后会呢。儿大不由娘，我劝你啊，还是早点把他赶走，麻烦又聒噪，还吃得多！”
庄漆乐不理他，自顾自挖黄沙。
可惜挖了许久，挖到深不见底，却仍然只有越发冰凉的细沙，没见着半点水影。
仙人掌在一旁幸灾乐祸：“这你就不如我了吧，哈哈哈老子能吸收方圆万里的水，谁也比不过。你倒是可以求求我，或许我心情一好，勉强能帮你引点水过来。”
庄漆乐霎时抬头，眼神直勾勾的注视着他，盯得仙人掌后背发毛，“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削你啊。”
她弯唇一笑，打着商量：“掌兄，不如这样，你为我引水，以后我就多买些灵力丸与你交换，如何？”
仙人掌尾巴恨不得翘上天，神情高傲：“哼，我考虑考虑……”
“五颗。”庄漆乐诱惑道。
仙人掌拒绝：“不行，十五颗！”
“六颗如何？”她再道。
“你打发要饭呢？十二颗！”
“八颗吧。”
“十颗！不能再少了。”
“行，成交。”庄漆乐收回铁锹，与他击了个掌。
“……”
仙人掌翻了个白眼。
庄漆乐转身进屋，铁锹放在一旁，坐在床边看着穆涂睡得格外香的面容，脸蛋红红的，软嫩讨喜。
她偷偷摸了一把，感觉奶团子又可爱了几分。
外头仙人掌在和黄沙小妖吹牛，说等自己化形后，要去外面走南闯北，干出一番事业来，谁也别想小瞧他。
庄漆乐坐着，静静听了会儿，声音减弱，仙人掌大约是说累了。
抚了抚穆涂额发，她轻声道：“阿涂，等你长大了，也会想出远门的吧。”
语气有些迷茫，不过一瞬而过，稍纵即逝。
“你放心，我定不会阻拦你。”她说道：“只不过到时，若是想去哪，要同我道声平安，我再给你买一台手机。”
买一台手机，就能将所有风景拍下，等有机会，她便可以看看大家口中所说的，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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