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神情呆滞的坐在地上,深深的恐惧感以及后怕从脊背处蔓延,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府君说得没错,倘若他没阻止那一掌,方才她就会被毫不犹豫的吞掉,连同儿子一起,消失的干干净净。
穆涂是怪物,哪怕没长大,也是残忍嗜血的怪物,不会手下留情。
华衷期松开她,失望至极,“三十年前我带你回来,本想送你入轮回,可你再三恳求,说自己已死心,我以为你会安然留下,没想到………”
“算了,真扫兴。”
他嗤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杨静活着时,除了地府府君,没供奉过任何菩萨,她觉得神仙都不靠谱,只喜欢凶神恶煞的判官,供奉了很多年,哪怕结婚后也从未断过香火。
可意外总是猝不及防,怀孕不到三个月,一次失足坠楼断送了她的命。华衷期当时正好在休假,躲在人界逍遥快活,却不想亲眼目睹了那场祸事。
脆弱的人从高处坠下,浑身骨头尽断,身下绽开殷红血花。
死前最后一刻,她拽住了他的裤腿,嘴边溢满鲜血:“……救我。”
华衷期自然没法救,他不能插手人间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咽气,然后收走了浑浑噩噩的魂魄。
或许是上天注定,又或许是那几十年的香火供奉,他站在奈何黄泉前,要送她往生时,杨静突然跪下来,喊了句:“府君。”
华衷期分外惊讶,这还是头一回,喝了孟婆汤的亡魂,能清醒着认出他。
杨静说:“府君,我不想入轮回,求您收留。”
华衷期不解:“为什么不想?”
上辈子还没来得及好好生活,就这么匆忙结束一生,余下满心遗憾,怎么会不想转世?
她没有记忆,可是心底那份痛楚仍在,“我死了,可我家人还在,他们会很难过吧。如果投了胎转了世,就和他们再也没关系了,他们却还要记着我一辈子,我不想……”
华衷期道:“你投不投胎,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
杨静却分外固执,倔强的跪地不起。
华衷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又念着那几十年香火缘分,最终还是松口,去求了冥王,为她入地府籍薄。
他将她放在身边,做自己的左右手,本以为可以一直安稳下去。
可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成了杨静的心魔。
她隐藏自己留下来的真正目的,瞒着华衷期用魂体饲养婴元,在黄泉游荡三十年,想尽了一切办法要送他转世。
奈何没出世的婴儿,是养不出魂体的,若是胎死腹中,便是连人都算不上,更不会有来生。
兜兜转转,满心执拗,终究成了一场空。
………
华衷期走向庄漆乐,开口道:“小庄,这次我的人给你找了麻烦,算我欠你,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我华衷期二话不说。她……我带走了,会交给冥王处置,伤害同僚是重罪,没那么容易揭过。”
庄漆乐并未多说,只是道:“我没事,你也无需在意。”
华衷期提了下嘴角,随意挥手:“走了。”
杨静被一道带走,庄漆乐烧了张符,回到了原处。
昌卦依旧车水马龙,人潮络绎不绝,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抱着闷闷不乐的穆涂哄了一路,但收效甚微,连糖都不吃了。
“阿涂,为何不如此不高兴?”庄漆乐担忧道:“是不是哪里疼?”
他还是不抬头也不出声,没精打采的趴在她肩头。
说了许久好话,庄漆乐没法子了,只能试着轻拍他背,看能不能哄睡着。
路过一条巷子时,发现有家店铺格外热闹,顾客们欢声笑语,出来的人大多神清气爽。
庄漆乐心生好奇,走过去寻人问了句:“叨扰,请问这是什么店面?”
被问的大妈道:“澡堂子啊,大妹子你没洗过吗?可舒服了,洗完澡再搓个背,能爽得上天。”
庄漆乐对沐浴没什么想法,但听她如此一描述,不觉来了兴致。更何况昨日府君还说阿涂脏,她便想让阿涂试一试这“爽翻天”的澡堂。
澡堂门店其貌不扬,里头装潢倒是不错。学着别人买完票,再去前台拿手牌,接着又有人领去换拖鞋。
七手八脚领了洗漱用品,庄漆乐抱着穆涂来到更衣室,先是将他脱了个精光,围上小浴巾后,自己再重复一遍。
女浴区白雾茫茫的,看不太清方向,庄漆乐挥了挥,雾气淡了些,勉强能看见中间有个圆形大池子。
池子呼呼往外冒热气,里面泡了不少人,脑袋搁在池边,躺成咸鱼状,像一锅疙瘩汤。
“呼……我的妈,太舒服了,这黄泉的水就是不一样哈,怎么能泡得这么爽,简直像是在做全身Spa。”
旁边有人道:“你太夸张了,舒服是舒服,但这几十块钱的澡堂还能比得上几千的Spa?放屁吧。”
庄漆乐原本还有些拘谨,可看大家都如此豪放,也不再扭捏。
率先下池试了试水温和深度,踩实后才向穆涂伸出双臂:“来,阿涂,我接住你。这里很舒服,你肯定喜欢。”
穆涂坐在池边,看着冒热气的水有些害怕,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以为庄漆乐掉下去了,着急的拽她:“乐…乐…”
庄漆乐扶住他:“不怕不怕,这是水,沐浴的水,阿涂下来,我帮你洗。”
穆涂仍然不敢下去,但见她一直不上来,担心战胜了恐惧,小腿一蹬猛扑过去。
庄漆乐一不留神没接住,穆涂扑进水里,咕咚沉了下去,她吓得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去捞。
摸到软嫩的小爪子,牵住一把提上来,没有想象中的呛水,穆涂眨了眨圆润大眼,忽地咧嘴奶声奶气笑起来,双手兴奋得吱哇乱扑腾,水花四溅。
幼儿笑声最能治愈人,庄漆乐心底积压的少许阴霾散去,笑道:“阿涂喜欢对不对?我也喜欢。”
她弄了些水浇在穆涂细软的头发上,说道:“阿涂就是这样浇出来的,浇一回水,就长大一些,再浇几次,就变成了小团子。”
穆涂湿答答的小手拍在她脸上,浅浅印出五指掌印,玩得不亦乐乎。
奶团子终于开心起来,庄漆乐如释重负,将人抱去冲洗区,挤出沫浴露,打上泡泡开始给他洗澡。
白色泡沫沾了满头满脸,她忍不住笑出声,勾了勾他鼻尖:“小老头。”
穆涂也有样学样往她脸上抹,被庄漆乐敏捷躲开。
小短手够不着,他就用脑袋去蹭,不慎脚下打滑,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庄漆乐赶忙去接,结果连带着一块摔倒,一大一小跌在地上愣住,场面十分滑稽。
有个小女孩路过,指着他俩,捂嘴偷笑。穆涂龇了龇牙,小女孩怔住,随即又笑得更欢,还和身旁人告状:“妈妈你看他,傻乎乎的,还凶不拉叽!”
他扭过头,恼怒又羞赧的呜咽一声,往庄漆乐怀里躲,庄漆乐放声大笑。
两人玩了几个时辰,雾气熏得脸颊浮起一片红云,看上去十分水润。
只不过终究没去体验那“爽翻天”的搓澡。奶团子太小了不能搓,而她自己看着那些阿姨的手艺,愣是没敢尝试,怕被搓掉一层肉。
换上锁囊袋里新买的衣物,两人神清气爽出了门。
沐浴的滋味叫人欲罢不能,奶团子瞧着也像是很喜爱的样子,庄漆乐琢磨着回去后能不能从地底下挖点水出来,实在不行,便每隔几日带穆涂来一回,毕竟如今她也爱上了沐浴。
走在路上,又给穆涂买了串糖葫芦,只是这次糖浆裹着的不是山楂,而是核桃水果。
那小贩说核桃吃了能补脑。
时辰近晚,日暮西下。昌卦与娑婆门不一样,这里有四季与日落,太阳东升西沉,同人间最为相似。
余晖落在街头,映上一片绯红,天边晚霞火烧云,黑沉的忘川也仿佛沾染了人气,显出几丝生机。街边伫立着一排长直的路灯,洒下微黄暖光,与暮色交相辉映。
昌卦没有活人,是亡魂聚集之处,然而他们都在尽力将自己过成人样,好似这样就能告诉自己,他们并没有死去,没有离开朝气盎然的人世间。
昌卦忘川,笙歌鼓乐。
所见之处,皆是执念。
庄漆乐看向天边景色,对穆涂道:“阿涂,你说这是否就是府君所讲的,日暮西山途?”
他们追着晚霞,往娑婆的方向,走在暮途上。
穆涂听不懂,将糖葫芦核桃递在她嘴边:“乐…乐…吃。”
庄漆乐摇头,道:“阿涂吃,我不饿。”
她又指了指四周,“阿涂你看,这里都是亡魂,他们与你是天敌,可你却生在了娑婆树上,生在了暗礁险滩。你来到这,处处是危险。”
穆涂咬了口核桃,脑袋搁在她肩膀上。
“我不知为何会将你浇出来。” 她摸了摸他脑袋,轻声道:“倘若哪日我护不住你,也会想将你送走。阿涂,你也是想活着的吧。”
“府君说杨静痴心妄想,我如今竟是能理解她一些。”
她絮絮叨叨说着,手心忽然一烫。
庄漆乐摊开手掌,蓦地浮出一道灵力,她五指收紧,灵力没带攻击性,只是化作一缕轻烟缓缓钻入掌心。
“漆乐,是我。” 杨静的声音响起,庄漆乐微惊,随即便听她道:“你别紧张,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有几句想和你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庄漆乐沉默,杨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悲凄与落寞。
她说:“首先要和你道歉,对不起,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真的,我挺喜欢你的,所以真的很抱歉。现在我也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自己放不下,执念太深,做了错事。”
“没有轮回来世,我心甘情愿。可是漆乐,” 杨静话音一转,带上了不甘的悲哀:“将他蹉跎在这,我真的做不到……”
说完这句,她停顿了许久,接着又道。
“大概人就是这么贪婪,自己失去的,却想让爱的人有。”
“我之前胡言乱语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如果能有来生……” 杨静笑了笑,气息更弱了些:“可能没有了,总之……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哪怕身在黄泉,也务必好好‘活着’……再见,掌使。”
话落音毕,灵力渐渐消散,随后彻底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