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魂身过桥,往生桥又缓缓隐去。
果实结在树上,结得十分扎实,果肉白胖圆润,养分显而易见的丰富。
崔秀扯了两下没扯动,索性催出一道掌力,朝着根部扫去。
但他法力被黄泉所掣肘,施展不开,拍了好几掌才切断。
果子很大,落在他手中晃晃悠悠,也不知是太重所致还是其他缘故,晃了没两下,便直直从手中摔了下去。
咚得一声掉落在地,滚出许远,还完好无损,连沙都没沾上。
崔秀飞身而下,心道不愧是长在阴曹地府的妖果。
他一步步朝它迈去。
庄漆乐躺在一片黑暗中,喘了口气。
活了几百年,渡了无数只亡魂,如今竟着了一只小妖的道,当真是白活了。
若只是普通人,哪怕死后轮回再凶险,最多是环境艰难险阻罢了,万不会出现如此多诡异之景。
也怪她自己不谨慎,引魂路上那么多妖怪,早就应当起疑心的。
庄漆乐撑身坐起,周围漆黑一片,但并不影响她视物。
那小妖约莫是不知,只要他过了这轮回路,便已是往生,之前那些熔岩和妖怪,都仿佛幻境一般消失了。
将她推下来也无济于事,不过费些工夫,倒是不知他想做什么。
只稍稍打量了一会儿,庄漆乐便找准目标,径直走到一处山壁似的墙沿,用手摸了摸。
微凸的纹路硌在掌心,她想抽出靴边匕首,却发现不小心丢在了黄沙中。
无奈之下只得揉了揉双手,烫伤之处已经开始愈合,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污,掩在暗处显得鬼魅而狰狞。
只犹豫了一瞬,她直接握拳砸向石壁。
没有匕首,那就用肉身。
庄漆乐天生蛮力,扛冤魂拧脖子都不成问题,砸墙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须臾,黑色石壁被砸出了个大窟窿,脚边碎石铺了一地,外面是白茫茫一片。
伸手触了触,碰到一层看不见的无形阻隔,她不假思索抓住用力一拽,拽出一道裂口。
同之前一样,黄沙很快吹进来。
庄漆乐钻了出去,还未抬头,便听见一声大喊。
“你这妖果,竟敢咬我!胆大包天!”
拉风箱嗓音,刺耳且熟悉。
循着声源望去,崔秀正慌张而愤怒的甩动自己手臂。
手臂下吊着的,是个孩童。
小娃娃长得白胖圆润,藕节一般的双臂箍在崔秀腕间,脸埋在衣袖处,牙口紧锁,凶狠得仿佛要将他撕下一块肉,两条短腿也在不停乱蹬。
崔秀疼得七窍冒烟,如何也甩不掉这混犊子。
他不过是来偷个娑婆果,怎知这妖果就半道化了形,还如此凶恶!?
“松嘴!再咬我就杀了你!”
混犊子不但不松口,反而咬得更狠,最后竟硬生生撕掉一块肉,混着血肉吞下去。
崔秀高声尖叫,拍出一掌,小娃娃被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恰好滚在庄漆乐脚边。
“……”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这么个情况。
低头看向脚边一丝不挂的白团子,似乎被打得狠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他趴在地上,小短腿一挪一挪,蹭到庄漆乐腿旁一把抱住。
先是朝着崔秀龇牙咧嘴、示威凶狠了番,随后抬起小脑袋,粉雕玉琢的脸上镶了双清澈水润的大眼,泪眼汪汪的望着她,嘟着的唇缝染了几丝血痕。
奶呼呼的声音响起:“我饿……疼…”
“……”
庄漆乐抑不住打了个颤,五官稍稍扭曲,使劲掰开一点他的嘴:“……松口,这是我腿!”
奶团子委屈兮兮松口,白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豆大的水珠掉落,黑靴被滴出一点浅淡痕迹。
庄漆乐眉尖抽了抽,又去拽他手臂,但因为过于细嫩,没敢太使劲,“…你先放开,那边还有个东西要解决。”
奶团子不听,甚至整个人贴上来,“抱…抱抱…”
崔秀见她被困住,捂住冒黑烟的手臂,转身要逃,庄漆乐一狠心,将腿上的挂件猛地甩开,迅速奔出去。
被踹在地上的白胖团子愣了愣,蓄满泪水的杏眼望向远去的背影,熟悉喜爱的气息消散,他蓦地嘴角一瘪,放声大哭。
崔秀跑得没庄漆乐快,刚被咬了一口,又因内力被封,飞都飞不起来。追逐了一小段,终究还是被抓住。
庄漆乐揪着他后领,将人整个提起,“你跑不掉的。”
崔秀奋力挣扎:“放开我!”
庄漆乐不理,将他一把摁在地上,脸面埋进黄沙,学着他威胁人那般:“再动杀了你。”
威胁效果甚好,崔秀立刻停止挣扎,他见识过庄漆乐能耐,不敢轻举妄动。
见人老实后,她才将他翻过来,右手依旧钳制着颈处,问道:“你来这有何目的?”
崔秀梗着脖子涨红了脸,脸上表情很是不甘:“你如何又能爬上来?”
他分明将她推进岩浆了!
庄漆乐只是道:“那东西于我无用。回答我。”
崔秀又想起方才被咬的痛感,恼怒道:“你不是看见了!问我做什么?”
庄漆乐回首,目光触及仍在大哭的奶娃娃,他哭得肝肠寸断,叫人不忍直视。
又问:“他哪来的?”
崔秀没好气道:“娑婆果!化形了。谁爱要谁要,我不要了,晦气!”
她静默一瞬,片刻后道:“你一个妖物,吃掉别人魂魄,就为娑婆果?”
外来妖物进不了娑婆门,但崔秀身上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确为妖物,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吃了亡魂,所以才能蒙混过关。
可娑婆果虽生了许多年,但亲自将它浇出来的庄漆乐,都不知晓有何作用,怎么这小妖便要冒如此风险来偷一枚果子?
“吃了能飞升!你这蠢货。”崔秀道:“可如今化形了,没用了,不过你若是愿意将他送我,我回去煮锅肉汤,嚼着吞了也勉勉强强。”
庄漆乐忽略他的混账话,淡声道:“能来这的魂魄,是要往生的,你吃了书生,便是断了他的轮回。”
崔秀道:“断了又怎样?一个痴呆书生,只会跪地求饶,没用的废物!”
“那你去陪他吧。”
庄漆乐划破手掌,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鲜血悉数灌下去。
“你这么瞧不起他,就尝尝他的滋味。”
被摁住的妖物疯狂扭动挣扎,拉风箱带着破败,从高亢到衰落,最后微弱到没了声响。
长风一吹,黑烟奔波追逐而去,散了个干净。
庄漆乐起身,踢了踢脚边黄沙,掩埋掉残余的痕迹。
走向坐在原地哽咽的小娃娃,白嫩的一团,倒是与以往她爬上树摸过的那枚果子相差无几。
摸他的时候,没想过会化形。
小娃娃哭累了,坐在黄沙上轻声啜泣,泪水不要钱般往下掉,滴着了几只黄沙小妖。
小妖兴奋得往他身上蹿:“妖怪水!妖怪水!”
庄漆乐叹了口气,替他将小妖们赶跑,然后脱掉自己沾满血污的灰色长袍,翻了个面,裹住嫩豆腐奶团子。
“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踹你,抱歉抱歉。”庄漆乐帮他擦了擦眼泪,“你怎得如此能哭?”
奶团子闻见喜爱的气息,下意识想靠近,但双手被裹住,只能将身子挪过去。
他未化形之前,便只能闻见这一种气息。
她摸过他,他记得。
庄漆乐苦恼的看着他凑近,将圆脑袋搁在自己膝盖上,面露难色。她没抱过孩童,只会扛魂。
难不成也要将他扛着?
思索半晌,还是放弃,娃娃太小了,扛不得。
摸了摸软嫩又白里透红的脸蛋,庄漆乐忍不住再捏了捏,手感太好,在娑婆门待了几百年,没有一样物件比他软乎。
奶团子似乎很喜欢她摸他,又凑得更近蹭了蹭。
庄漆乐笑出声:“小团子,你是妖果,妖果怎么爱哭还撒娇呢?”
奶团子抬起脑袋,杏眼里没了泪水,清澈如琥珀,他喊:“抱抱…”
庄漆乐想了想,轻拍他脑袋,说道:“我不会抱小孩,你等等。我问问府君。”
她站起身,凭空变了张符,再念一串咒语,黄符自燃。
少顷,身前出现了一面雾茫茫的水镜,庄漆乐奇怪的擦了擦,仍是雾气弥漫,“府君?我看不见你。”
那头传来一道轻咳,年轻男子声音响起:“…我知道,小庄啊,有什么事你说。”
庄漆乐还是疑惑:“平时我都能看见你,今日为何有雾气?”
府君:“……我在洗澡。”
庄漆乐双手合十,鞠躬道:“失礼失礼。”
“没事。”
庄漆乐又问:“你能看见我吗?”
府君语气透出些局促:“…能,有什么你快说吧。”
“好。”她便将那妖怪假扮书生闯入娑婆门,再到娑婆果化形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字不差。
说完,侧身让开一步,露出一只正抓着黄沙小妖玩的奶团子,问道:“他…娑婆果该如何?你来将他接走么?”
那边沉吟了许久,久到庄漆乐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说:“你先带他回去,过两天我来一趟。”
“带他回去?”庄漆乐有些为难:“可我都不会抱他。”
府君道:“不会可以学嘛!好了不要打扰我休假,挂了拜拜。”
水镜通道霎时被切断,庄漆乐话梗在嘴边,最终化为一句叹气。
蹲在奶团子跟前,又偷偷摸了把小脸蛋,她语气轻柔:“小团子,你要同我回去吗?”
奶团子将揉得变形的小妖丢开,呜咽一声搂住她。
这是要的意思?
“那我带你回家。”
庄漆乐给他裹好外袍,挡住风沙,随后将人夹在身下,加快步伐往回赶。
—
两日后,府君到娑婆门时,破烂木屋外正在鸡飞狗跳。
庄漆乐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府君,帮帮我。”
华衷期嘴角抽了抽,屈尊降贵走过去,将大人和小孩从黄沙里拔.出来,再一道封印封住骂骂咧咧、缺了小半身体的仙人掌。
庄漆乐翻身坐起,吐出满嘴黄沙,登时去查看闭眼躺在一旁的奶团子。
华衷期似笑非笑:“还挺关心嘛。”
庄漆乐扒开奶团子嘴,着急道:“他刚吃了只恶魂。”
方才恶魂来敲门,结果被奶团子抢先一步,人还没出去,双方就撕咬了起来。
听见这话,华衷期脸色跟着一变,俯身朝奶团子鼓起的肚皮施了道法,两人一齐下手,恶魂被奄奄一息拽出来。
倒也是个废物点心,满身怨气,还能被个刚化形的奶娃吞噬。
华衷期灵识探查了会儿,随即手腕一翻收了魂,“这不是娑婆门的,怕是来错了地方。”
庄漆乐只顾着看团子,神色有些焦急:“府君,他怎么还不醒?”
华衷期摇摇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边走边道:“他这么小就敢吞恶魂,会伤到不奇怪。养着吧,过段时间就好了。”
庄漆乐无奈应声,将人抱进屋,折腾两日,好歹学会了抱孩子。
奶团子被放在床上安顿好,再出门时,屋外多了架庞然大物。
庄漆乐上下扫视,想起府君说过,这是如今出行的“马车”,叫越野车。
四个大轮子,漆黑的颜色,比千里马跑得还快。
华衷期从驾驶座跳下来,打开车尾箱道:“来,给你和小孩带了些生活用品,搬进去。”
庄漆乐看看他,又瞧瞧车内物件,笑道:“府君,你又穿朝服了。”
华衷期一副精英高层模样,伸手整了整衣领,语气不满:“说了多少次,这叫西装。小庄你别跟个古代人似得,还朝服。”
庄漆乐道:“府君,我活了几百年,你比我还久。”
华衷期摆手:“打住,再提年龄我翻脸。赶紧把东西搬走,我假期休完了,等着上班打卡见冥王呢。”
他是地府府君,专掌管死生薄的,整日忙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得了个假期,几天就休完了,真是让人难过。
庄漆乐点头,跟着一道将大包小包东西搬进门,期间还问了许多问题,华衷期一一耐心解释,不同物品该如何使用。
待到全运完,她才蓦然反应过来:“…府君,你这是让我养着他?”
华衷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你不是养得挺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打断她,看了眼床上的昏睡的奶娃,“他从娑婆门出来,这就是他的家,难不成你要让他有家却不能归?”
“我并非此意。”庄漆乐摇头,却总觉得哪里奇怪。
“那就行了。”华衷期一锤定音,说道:“你好好养着,需要什么就去买,地府商城不开在那嘛。你看看你,屋子烂成什么样了,工资呢?”
庄漆乐挠头,不好意思道:“……俸禄拿来修屋子了,但它总是坏,银子不够…”
“……”
华衷期噎了噎,暗骂资本主义太剥削:“行了,我跟冥王报告,看能不能给你长点工资,毕竟养着孩子呢,花销大。”
庄漆乐拱手:“多谢府君。”
又瞥了她一眼,灰色外袍给了奶团子,自己只身着白色里衣,布料旧得发黄,还沾着血污。
双手新伤旧痕交错,狰狞万分,就除了那张脸能看,其余都称得上是一塌糊涂。
“你自己也买些衣服,一个女孩子,别过这么粗糙。”
“我走了,下次有空再来。”
庄漆乐将他送至门口,看着他上车,发动引擎前,华衷期不经意问:“起名字了吗?”
庄漆乐没明白:“什么?”
“孩子,有没有起名字?”他又问。
“并未,府君要给他起么?”
华衷期抬眸看了眼天边,风沙盘卷而上,夜色笼罩四处,暗沉如故。忘川的大漠,永远也不会有阳光照进来。
庄漆乐静静站在车外。
“不是我取,算娑婆门给他。”华衷期笑了笑,道:“叫穆涂吧。静穆的穆,迷途的涂。”
日暮西山途。
阳光照不进,有暮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