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漆乐矮身避开，一把扯住疯狂挥动的枝条，枝条往回抽，她顺势滚向了树根处，抽出黑靴旁别着的短刺，猛地扎进树根。
一声尖啸从土壤里传来，巨大的树身晃了晃，深埋于土的树根陡然拔地而起，数十根褐色根须从土壤中窜出，齐齐朝她甩去。
庄漆乐挥刀割断手中那根枝条，迅速往后退：“跑！”
两人拔腿狂奔，树妖拖着庞大身躯，挥舞着枝条在后边紧追不舍。
他们跑得很快，然而树妖更快，茂林在风中呼啸而过，树影光斑随之倒退。
正当追上来的枝条要缠住二人时，头顶阳光、脚边清溪以及双目所及一切都瞬间消失。
场景忽变，眼前没了树林，变成一片焦黑的荒芜之地。
树妖的尖啸似乎还在耳边，庄漆乐脚步慢下来，大口喘着气，回首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崔秀，他虽未被袭击，却看上去比她还狼狈几分。
庄漆乐格外不解，气喘吁吁道：“你一个书生，怎得轮回路上有妖怪？”
崔秀撑着膝盖，脸色更青白了，那双眼珠子似乎要爆出来一般，也是极为痛苦：“我、我哪知晓！或许这妖怪就爱书生呢。”
他跑得双腿发颤，膝盖一软就要往地上坐。本就是一介文弱书生，哪怕死后成了亡魂，也是身子羸弱的亡魂。
身下是干涸焦土，地皮裂出细小纹路，有些甚至翻卷了边角，碎成块状。
崔秀碰了碰那块皮土，问道：“这又是何处？”
庄漆乐也蹲下，用手中匕首割下一块，放眼前瞧了瞧，“不知，但不是什么好地方。”
四下所见之处皆为黑焦干土，蜿蜒的纹路蔓开，延向远处，没有尽头。周遭鸦雀无声，充满妖异可怖的气氛。
崔秀后知后觉害怕起来，手撑地面想要起身，却猝不及防听见一声低嚎。
“好疼啊…”
他立马蹿起，抱着灯躲在庄漆乐身后，“什、什么人！”
又一声哭号传来，比方才多了几分凄厉：“你弄得我好疼！”
崔秀尖叫，拉风箱般的嗓音更显刺耳：“谁！出来！别装神弄鬼！”
庄漆乐没被别人吓着，倒被身后的崔秀吓了跳，她安抚道：“莫怕莫怕，它不是在和你说话。”
崔秀瞪眼，似乎更怕了：“那是和谁？”
庄漆乐举起手中焦皮，笑笑道：“和我。我方才割了它皮。”
“……”
不等崔秀说话，两人脚下的地面倏得抖了抖，接着那些细小裂纹骤然豁开了巨大口子，一条接一条，土崩石飞的炸开。
“啊啊啊啊啊！”
崔秀一脚踏空，被庄漆乐眼疾手快抓住，带向了旁边还未开裂之处。
地面霎时裂开好几个深渊，焦土扑簌簌往下落，尘石纷飞，裂缝犹如庞然大物的嘴，急躁的等着吞噬活物。
崔秀死死握住灯柄，哆哆嗦嗦开口：“它…它是不是要吃掉我们？”
庄漆乐摇摇头，神情染上肃穆，说道：“不是。”
“那是何意？”
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崩裂开的土里，慢悠悠爬出来一个又一个全身焦黑、没有五官的“人”。
他们身形细长，四肢也修长，类似人的模样，行动却呆滞缓慢。通体漆黑，与这片焦土一样，身上布满裂痕纹路。
前方徐徐压过来一大片焦土妖怪，庄漆乐带着崔秀一步步往后退，“方才的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
崔秀道：“他们不是没嘴吗？”
庄漆乐：“……他们是妖物，不是人。”
妖怪要什么嘴？更何况那黑乎乎脸上，有没有长嘴还不一定，反正他俩看不清。
双方保持在一个固定距离，你进我退，焦土妖怪还在低声呜咽，仿佛一大群顽皮小儿在你耳边哭泣般。
寂静的荒芜显得吵闹不堪，两人都颇觉头痛欲裂。
崔秀道：“他们怎得如此嘈杂！”
庄漆乐道歉：“怪我怪我，我不该割他们。”
崔秀忍无可忍，吼了句：“别哭了！”
哭声蓦然而止，崔秀愣愣道：“…竟如此听话？”
庄漆乐舒了口气：“早知该当如此。”
哭声停了，焦土妖怪步伐也停了，成堆的黑色脑袋站在十几米开外，一齐缓缓抬首，宛若在与二人对视。
三秒后，嘶喊声掀破云间。
不仅如此，焦土妖怪还仿佛受了极大刺激般，从蜗牛爬瞬时变作了百米冲，眼见就要冲到二人跟前。
“……”
“……”
乌压压一片，震耳欲聋，地面抖动幅度越来越大。
庄漆乐：“愣着做什么！跑啊！”
崔秀欲哭无泪向另一个方向跑去，转头却见她还留在原地，正不慌不忙将匕首插.入黑靴边。
“你怎还不跑？他们过来了！”
庄漆乐背对他摆了摆手：“他们能闻见我的气息，跑不掉，你找个地方躲好。”
崔秀瞧她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急得不行：“你对付得了吗？”
庄漆乐没答话，将匕首插好，抬了抬眼皮，下一刻，身形一闪，冲进了前方焦土妖怪堆。
崔秀：“喂！”
活人气息靠近，黑色人群兴奋的蠕动起来，嘶吼着、咆哮着将庄漆乐包围，随后伸展四肢猛扑过去。
庄漆乐不躲不避，徒手快狠准的掐住最近一只妖怪脖子，右腿一抬踹翻了另一只，随后五指发力生生捏碎了那节颈脖。
咔嚓嚓——！
焦土妖怪的外壳并不坚硬，反而十分清脆易碎，黑乎乎的如同一根烧火棍。
可就在捏碎那一瞬，断了脑袋的妖怪身体里，竟然迸发出了猛烈的火星子，猩红滚热的液体四溅，仿佛烧得正旺的火堆。
庄漆乐也没想到，这焦黑外表下，藏的竟是一捧炉火。
喷出来的火舌燎在了挡住的手臂上，顿时烫红一片，火辣灼热疼痛钻心。
暗道一声不好，她欲往后退，却有更多的妖怪扑来，疯狂又愤怒的在她身上撕扯。
庄漆乐感觉自己被无数只手拉扯着，想要将她分割成无数片。
崔秀在外围吓得眼珠子掉出来一只，又接住摁回眼眶，声带哭腔：“掌使！掌使你别死啊！”
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亡魂，面对那些妖怪毫无办法。
最终当庄漆乐都快被黑色淹没时，他闭眼大喊一声，不管不顾奔过去就要伸手扯妖怪。
还未触碰，里边传来庄漆乐的呼喊：“别碰！不能碰。”
崔秀一喜：“掌使！”
庄漆乐双手双脚都被困住，但那些妖怪却只能狠狠撕扯，奈何不了她，她抓住两只妖怪手臂，再次用力一捏，“崔秀你让开！若被吞掉就要魂飞魄散了！不要管我，我无事。”
崔秀退开的同时，妖怪堆里爆发出更剧烈的火星子，他慢了一步，冷不防被烫到，痛得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
庄漆乐双手被燎出刺目血色，火红滚烫的浆液从妖怪体内流出，淌在她手上，烧得鲜血淋漓。
但她只微微皱了皱眉头，直到十指掌心都开始流血，才用力一甩，血液翻飞，大片洒在正撕扯啃噬的怪物身上。
身边骤然响起凄厉恐怖的叫声，崔秀滚在地上捂住耳朵，五官扭曲，表情极为痛苦。
庄漆乐努力忍住不适，被她洒了血的妖怪惊恐着向一旁逃去，身上噗呲冒着白烟，四肢逐渐融化，最后化作一堆黑灰。
这只是少许，还有更多妖怪接二连三扑过来，庄漆乐浑身狼狈，灰袍上满是脏污与鲜血，一掌扫过去，又带出更多血色。
这边应接不暇，那头崔秀躺在地上，怀中引路灯早已脱手，滚在一边。
外群妖怪们闻见气息，放弃浑身带血的庄漆乐，转而向羸弱的崔秀抓去。
要救人已来不及，庄漆乐狠狠一咬牙，向焦黑的地面拍了一掌，血液顺着地缝流散，所有妖怪都停了动作。
它们茫然的立起身子，随后便像方才那些被洒了血的一般，从头到脚开始融化。
待到几十只妖怪全化完，地面的颤抖才逐渐停下。
庄漆乐松了一口气，上前两步，而刚捡起引路灯，脚下却蓦地一空，巨大热浪喷薄而上，一人一魂再次往下坠。
焦黑干涸的大地，刹那化成了一整座熔浆炼狱。
崔秀喊都喊不出来了，双眼呆滞的望向上空，岩浆热意翻涌，火焰喷出，下一刻就能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将要落入滚烫火舌之前，一双血肉模糊、溃烂的不成样子的手忽的捞住了他，整个人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抓住我！”
崔秀喜极而泣，两颗眼珠险些都掉出来，“你还活着！？”
庄漆乐单手抓着插在岩壁上的匕首，另一手拎着他衣领，“我死不了，你赶紧抓着我，别掉下去。”
崔秀死死扒住她，流出来的鲜血沿着衣襟滑落，他闷哼一声，问道：“可是烫到了？”
庄漆乐嗯声，道：“引路灯在我这里，你拿着。”
崔秀将灯从她鼓起的衣袖中拿出，看向下方滚烫的巨浪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庄漆乐未答，她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两人悬在离岩浆不到五米处，若是真活人在这，早被烫得灰飞烟灭。
苦苦支撑了许久，崔秀快要挨不住火舌的燎烤，想着会不会就如此魂飞魄散时，忽见庄漆乐眼神一亮。
“看见什么了？”崔秀也转过去张望。
“抓好引路灯，别松手。”她语气听上去松快了些，“你的轮回路到尽头了，我们下去。”
崔秀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什、什么？！”
没给他惊恐的机会，庄漆乐盯着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光影，将人甩在身上，借了匕首拔出的力，对着滚热熔岩跳了下去。
双手使劲一扯，光影被撕开一道裂缝，随之越来越大。
有细沙吹进来。
崔秀衣摆烧掉大块，一个天旋地转，被扔进了大漠黄沙中。
庄漆乐跟在后头，也爬了出来。
崔秀大口吐气，劫后余生感蔓上来，生前就死过一次，哪承想这死后还得历经劫难。
千里大漠在眼前，宛若隔世。
他趴在软沙上，双手握住引路灯，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那颗繁茂的苍天大树。
昏暗之中，红得刺眼。
缓缓起身，庄漆乐走至他身旁，“瞧见那棵树了吗？将你手中灯油倒在树根处，就能见到往生桥了。”
崔秀低头看引路灯，血油燃了这么久，却一滴未少。
又将目光转向已经没个人样的庄漆乐，许久才开口：“那是娑婆树？”
庄漆乐点头，这里原本并无娑婆树，但她每回将亡魂引渡至此，都叫他们将手中灯油倒在同一处，长此以往，就生出了一颗小树苗。
忘川血油灯，大漠生枝叶。
小树苗如同油火一般的微黄而发红，几百年下来，又长成了血红的参天大树。
然而她虽见过这颗大树生叶，却从未开花。
崔秀一指娑婆树：“那又是何物？”
庄漆乐微微眯眼，表情生了些变化，娑婆树从未开花，却不知何时，结出了果实。
皎白光洁的果实被浓密红叶掩映，只露出一点影儿，叫人瞧不真切。
她道：“娑婆果，结了很久。”
意料之外，崔秀并未表现出好奇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转身面对庄漆乐，侧目瞥了眼身旁正慢慢合上的裂缝。
那是他的轮回路，也她带他爬出来的炼狱门。
崔秀看着周身血污的庄漆乐，笑了笑，依旧是面色青灰，但似乎又多了点什么，“掌使，多谢你送我过来，辛苦了。”
庄漆乐不甚在意：“无碍，这是我——”
话音戛然而止，夹在沙尘中，随风飘散。
庄漆乐不可置信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崔秀，失重感卷土重来，攀上心头的还有后觉的警惕。
她太大意了，他的不对劲太过明显，她却丝毫未察。
崔秀收回手，面无表情盯着跌进岩浆的庄漆乐，直到最后一丝裂缝完整闭合。
他走向娑婆树，将手中灯油倒在树根，扔了灯盏，一道巨响轰鸣过后，远处虚空隐约浮了一座窄桥。
想必那便是往生桥了。
他却像是没瞧见似得，双掌一撑，腾空飞身而起，全然不复方才那般懦弱模样。
最后停在了娑婆果前。
崔秀朝着白花花的果子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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