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琴……”
妙昙盯着那把维纳琴,倏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愕神色。
正是它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恭陀婆伊没有留意到她的异状,她抚摸着这把琴,苦笑道:“这是那个男人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我想要带走它。毕竟,它是我与此地唯一的关联了。”
“这把琴,我是要留给她的。”她说。
妙昙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
“我会在琴身上刻下她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她的名字。”
恭陀婆伊轻快地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取下右手的戒指,坚硬的黄金在木制琴头的纹路里端端正正地刻下了一行简短的梵文——孙陀利。
“意为,妙女子。”昊辰凝视着那行字,喃喃自语。
连逢不幸的女郎抬头看向他们,悲苦的神情终于被欢欣的笑颜所驱散,她凝视妙昙的目光忽然变得柔软而慈祥。
“不错。我希望,她能有如黛薇一样完满可爱,具备吉相,无有缺憾。”
一刹那,面前貌美青春的恭陀婆伊的脸和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外祖母的脸重叠在一起。
“会的,她一定会。”
妙昙听到自己这样说,那话语却仿佛并非出自于本意的驱使,她的思想也早已脱离这具躯壳,头脑一片空白。
“黛薇,我会在何时何地遇上那个男人呢?”她们追问道。
她是那样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是那样迫不及待地要与过去的自己决裂。
我该怎样告诉她,也许你只是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也许你在精神上将忍受的折磨并不比现在减损分毫。
你的确将收获一心一意的夫君,你的确将有儿女绕膝,子孙满堂的运气。
但你的夫君会在婚后不久死去,你的子女一生都待你生疏客气,你会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里变得越来越沉默。
从青春年少到暮年白头,你将自己关在一隅小院里孑然度过。
在妙昙沉默的时候,昊辰宽厚温热的手掌就贴上了她单薄的背。
她知道,他是在警告她,人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恭陀婆伊那热切渴盼的眼神刺痛她,妙昙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有些艰难地对她说:“你要一直一直,往东去。那儿有一个帝国,名号大周。那里的人们,面目迥异于婆罗多族。”
“在合适的时候,你就会遇到一个男人,他有着高贵的出身,他爱惜你更甚于爱惜他自己。”
“你一见到他,自然就明白,他就是那个人。”
她的话还未说完,恭陀婆伊就突然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指着她,“您,您的眼睛。”
妙昙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手指拭过眼角,但见一片晶莹。
“我……”
她方才后知后觉,原是她哭了。
在妙昙怔忪之际,昊辰开口了:“恭陀婆伊,请你用这把维纳琴为我们弹奏一首曲子吧。”
凡此过往,历经种种,皆为幻像,可她却对这幻像生出了羁绊,昊辰绝无法容许这一点。
“不要!”妙昙止住哽咽,急得瞪向他,她还不想就这样离开。
昊辰却不加理会,只是诚恳地催促恭陀婆伊,“我们想听一听,它的声音。”
“当然!我唯有琴声可作回报。”她欣然同意,纤细的手指拨动了琴弦。
维纳琴的音色独特,从琴弦下流淌出余音缭绕的含混滑音。
乐声婉转曲折,如无根之雨,不染尘埃之雪,空灵圣洁,使人心都安宁下来。
恭陀婆伊完全沉浸其中,她阖上双眼,忘情地弹奏,轻声地哼唱。
“毗湿奴神,身着白衣
貌如辉月,身具四臂
仁慈面容,对他冥思
可使一切苦厄平息”
伴随维纳琴的奏响和恭陀婆伊的歌声,万籁俱寂。
没有一片树叶不是静止的,天地间唯一还在行动的,唯有他们三人。
“广博仙人乃极裕之后
沙克谛之孙纯洁无暇
赞美生自破灭仙人者
光辉者之父,苦修者宝库”
烈焰消融了寒冰,湖水惊起了波澜,从来不可撼动的苍穹裂开了一个口子。
一种玄之又玄的微妙直觉浮现心头,无法描摹,不可捕捉。
昊辰心知,他们离开的时机来临了。
他看向妙昙,她失魂落魄地呆立在原地,直直地盯着恭陀婆伊。
他们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净得如同水晶。
妙昙慌了神,伸手去拉恭陀婆伊,可她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
她流着泪大声呼唤她的名字,那弹琴的女郎却闭目凝神,像是充耳未闻,仍旧自顾自地忘情吟唱。
“广博仙人犹如毗湿奴
毗湿奴亦如广博仙人
礼赞生于极裕之家的梵藏
我礼赞您,礼赞您”
昊辰注视着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过后,他们的身躯就一阵轻烟似地消散了。
……
昊辰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整个人浸没在一条没有边际的大河里,无法动弹,随波逐流。
这条河没有岸,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处,河水淹没了他的眼耳鼻唇,昏昏沉沉之间,纷繁杂芜的画面一幕幕在思想深处闪现。
于神思混沌中,他窥见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人和事。
他看见——貌美的乐伎胡姬来到大周的第二年,年轻的国公爷就毅然决然违逆了家中大人,将她娶回家做了正室夫人,待她千好万好,如珠如宝。新婚不久,国公的耶娘、阿翁、大母相继发急病离世,时人议论纷纷。胡姬认定自己身怀不祥,为免祸及家人,假修行之名辟院别居。数年来,她狠心疏远夫君,不近子女,直至国公爷战死边关,亦未曾得见娘子一面。
他看见——一弯新月如钩,从昼夜不熄的祭坛里飞溅出的一点火星,引燃了俱舍草和舍弥草。寂静的夜幕下,整个村子在转瞬之间化为一片火海,死人的魂魄在火舌中挣扎、哭嚎。
他看见——以金冠为顶戴的俊美王者跪在焦黑一片的残垣断壁上痛苦流涕,他将一把焦土捧回了金碧辉煌的寝宫,夜夜都枕着它入睡,郁郁而终。那统御婆罗多的宝座,叫他传给了唯一的侄儿。
他看见——在人迹罕至、冰雪覆盖的极寒之地,恢弘高迈的圣山脚下,一个苦行僧发下大誓愿,要以瑜伽功法集中心意,控制住一切依附,不吃不喝,以单腿站立的姿势连续冥想三十年,以求取他希望的果报。到了第三十个年头,一位偶然经过的刹帝利武士发现了他,他维持着单脚站立的姿势,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没有了一切体征,肉体也变得像岩石那样坚硬,不可动摇。这武士于狂风暴雪之中,怀着至高敬意向他顶礼膜拜。
而使他恢复清明的,是妙昙压抑着悲戚的啜泣。
楼阁里,无数细小微末的尘埃从眼前漂浮而过,他按下心头的五味杂陈,侧身望去。
妙昙哭着睁开了眼,抚着那把沉默的琴,双目绯红,说不出的哀婉凄切。
“我不该骗她的。”她低声道。
“你没有骗她。”他说。
“如果我把真相告诉她……”
昊辰打断她的话,“没有如果,人不能插手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也无法改变注定要发生的事。即使她没有遇见你的外祖父,也会遇上另外一个男人,被打乱的命轨仍然会被天道修正归位。”
他说的是实话,妙昙攥紧拳头,不发一言,急步离开。
昊辰追在她身后,他知她要去何处。
“哎?贵主!琴不取啦?”
候在门外的檀奴、素芨和红绡一头雾水,弄不明白怎么人前脚才进去,后脚就急着走,只得匆匆忙取了琴,给库房落钥,小跑跟上。
他们循着来时的路穿廊过径,小娘子脚程紧,足铃声叮当不绝,绚丽华美的纱丽被微风托起,轻盈如熹微晨光,在她身后飘摇。
妙昙的心跳一声响过一声,在胸腔里鼓动得飞快,非要亲眼见到那个人才能平息。
一个声音催促她,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要告诉她,她记起了那把琴,也记起了她是谁,她从此再不必在惶恐不安、内疚自责中度过日日夜夜,更不必再独自忍受这一切。
如果她希望,她会说服舅舅和阿娘,陪她再次回到婆罗多——她知道,那是她耿耿于怀的故乡。
一路奔到了小院门前,妙昙才缓下了步伐,月洞门里却蓦然爆出一阵幽咽的泣涕声。
她眼皮一跳,心猛地沉了下去,再也顾不得许多,提着裙裾闯入阁子。
“外祖母!”
无人应答。
寝房内冰凉的青石板砖上跪了一地的人,每个人都在哭,她们都神情悲哀,都泪水涟涟。
有个婢女带着哭腔低声对她说:“老夫人仙去了,望公主节哀珍重。”
妙昙的嘴唇颤抖着,缓缓挪步到塌前。
老妇人枯槁的躯体就静静躺在那里,苍老的面容安详平和,一串杜勒西念珠捧在手心,双掌合什于胸前,她的唇角甚至微微勾起,看不见一点悲苦。
“她在笑。”她听见昊辰在她耳边轻声道。
他们都称呼你为“夏尔马氏”,谁又会记得你真正的名字?
他们都埋怨你不近人情,谁又曾试图探寻过你的苦衷?
你明明已经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她有满腹的愤懑和委屈,像是吸足了水分的棉絮,充塞满胸腔,坠得她心口疼。
妙昙闭上眼,可是滚烫的泪珠它偏要自己淌下来,一滴一滴,没完没了,没个尽头。
她几乎是语不成调地问他:“你修道,你告诉我,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人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痛苦?”
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说:“只要人活在世上一日,就无法不流泪。只要人还能思考一日,就无法不痛苦。”
“恭陀婆伊!”妙昙再也无法抑制喉头的哽咽,哭倒在她塌前。
楚国公老夫人临终前留下遗言,她的殡葬礼,务必从简,一切都依循婆罗门的仪轨。
幸而一应丧仪物什,是在她生前便已备好的,如今阖府上下才不致忙乱。
楚国公崔栋遣仆从往宸王府邸报丧,宸王妃崔娉换了身霜色衣裳,携夫李旷仓促赶来。
兄妹两个见了面,先进书房商量了好一阵,再出来的时候,两双相似的眼睛俱是红彤彤的。
依据摩奴法典的规定,白日往生的逝者,遗体要在日落前焚化,骨灰要由逝者的长子收集并撒入江河。
长安近郊,灞水东流。
恭陀婆伊的遗体被黄布包裹着,置于檀香木架起的火葬堆上,木料周围铺满了金盏花花环,每一根木材都浇透了香油。
崔栋面容悲怆,手持火把,崔娉眼含泪光跟在兄长身后,绕着母亲的遗体左旋三周。
火把点燃了遗体头部下方的木材,伴随着昂贵木头着火的哔啵声,橘色的火焰就轰然腾空,喷溅出一小团一小团橘色的火花。
热浪席卷了整个火葬堆,空气中弥漫开香油和浓烈得呛人的檀香味。
在场的参与者,除去国公府众人,只有宸王一家并昊辰。
而主持焚化诵经仪式的,是逝者的外孙女李妙昙。
她裹着雪白的纱丽,头披雪白的搭帕,身形纤弱,脸上未施粉黛,表情寡淡,人素如菊。
舅舅与阿娘站在她身后默默垂泪,她反倒一滴泪也没流,惹得下人们暗暗嘀咕,这位昭襄公主可真是个冷心冷肝,冰雪做的人儿。
她不紧不慢地念诵着意神赞,手里不停歇地将酥油、牛乳、鲜花和蜂蜜依次洒入炽焰之中,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祭品被火焰一一吞噬。
“汝之牟那,业已离开
飘悠远至,最胜之地
吾人使之,退转归来
长享生活,住斯人间”
妙昙站在火堆旁,苍白的小脸被燎人的烟火熏得发红。意神赞共十二首,她已经念诵了很久,右手重复着掷洒的动作直至麻木。
“汝之牟那,业已离开
飘悠远至,虚空四边
吾人使之,退转归来
长享生活,住斯人间”
昊辰静立于人群之中,着意觉察到那一截皓腕微微发抖,眉弓便不由地拧起。
“汝之牟那,业已离开
飘悠远至,宇内诸方
吾人使之,退转归来
长享生活,住斯人间”
妙昙一边念诵,一边分心去想,恭陀婆伊的魂灵,是归向了何方呢?是天边?是树丛?是晨曦?或是水边?
顶好不要有来世,就停留在南方阎摩之地。听说那里也有富丽辉煌的殿堂和巧夺天工的花园,丝毫不比往世书上记载的天帝因陀罗的难陀那园林逊色。
“汝之牟那,业已离开
飘悠远至,过去未来
吾人使之,退转归来
长享生活,住斯人间”
她这样想着,盛满牛乳的金勺一抖。
眼见泰半牛乳将要撒出,斜地刺里,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匀净的手轻轻托握住她的右腕,以柔和又坚定的力道拿稳了它。
妙昙微微一愣,仰首看去。
——是昊辰。
少年郎站在她身旁,侧身替她拒挡了半边火焰灼烫的温度,掌心温热的肌肤与她相贴,浓密的长睫轻颤,盖住了深幽瞳仁。
他眼睑低垂,神情专注,陪她一遍又一遍地掷洒酥油、牛乳、鲜花和蜂蜜。
他和她一同分担了祭品的重量。
妙昙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刻意忽视了一旁舅舅和阿娘欲言又止的目光。
火化仪式以后,恭陀婆伊的骨灰就被收集起来,赶在日落之前,妙昙将它撒入了灞河。
头顶干净辽阔的天空倒映在广阔河面,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落下,消融于澄澈碧水中。
逝者相信,死后归于平缓的水流,执掌万水的伐楼那神能带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