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昏暗,时将入夜。
远方群山静默,金乌以它的最后一抹朦胧余晖做装点。
寒鸦和夜枭站在金输迦树的枝梢,歪头望着树下喧闹的人群,发出竦人的啼叫。
那些人表情狂热,架起断木干柴,为每一根木材都淋上酥油,焦灼又兴奋地候着新月降临。
恭陀婆伊倚靠牛栏坐着,黯然神伤。
她被关进了畜棚,他们用精铁铸成的锁链将木门牢牢锁死,她只能透过头顶一扇小小天窗,窥见暗沉天色。
身处黑暗之中,除了恐惧,她满心只余争分夺秒的思念。
恭陀婆伊开始不可遏止地设想,布难陀罗是否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会赶在她被烧死之前,来见她最后一面吗?
或者……在他到来之前,她已经化作了一抔死灰。
不,他不会来的,她逼他发过誓,他永远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主动前来见她。
如果在更早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注定要殒命于炙热火光中,我必将毫不犹豫地追随他离开,她想。
像这样放任自己每多思念心上人一秒,恭陀婆伊的痛苦就多增加一分。
她只能强迫自己不做无望的希冀,将脸埋入膝头,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咯吱——”
是天窗,被人被轻轻打开了!
恭陀婆伊猛地抬头望去,一颗心也被吊在半空。
半张蒙面的脸探了进来,紧接着,一根麻绳从狭窄的天窗里投了进来。
无暇思考更多,恭陀婆伊当机立断,死死地拽住麻绳,被人一点点地拖拽出去。
直到从畜棚里脱身,恭陀婆伊手脚发软,瘫坐在棚顶,口怦怦直跳。
“善行者啊!感激您的慷慨施援!”
她向那蒙面人躬身合什行礼,无尽的谢意在胸腔里蔓延。
“请告知您的名讳,日后,我定将报答!”
那人转身摘下蒙面的搭帕,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芭玛姐姐?!”恭陀婆伊失声轻呼。
芭玛愧疚地错开她的目光,“恭陀婆伊小姐,我为自己在潘查亚特大会上对您的不义行径感到羞耻不安,我请求您的宽宥。”
婆罗门之女曾不止一次在她家困窘时施以援手,她难以忍受良心的煎熬,终于决定偷偷救出这可怜的女郎。
“我……”救命之恩,恭陀婆伊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多余的话就别说啦!”
芭玛拉着她一起跳下了畜棚,“恭陀婆伊小姐,您快走吧,去哪里都好!再过不久,他们就要点燃火葬堆。”
恭陀婆伊点点头,实则心中打定主意,要先去林中小屋寻到爱人。
她目送芭玛离开,正要奔入密林。
就在此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屋边的阴影下走出。
来人以雪白的恰达披肩,挂着罗勒子念珠,神情永远那么肃穆庄重。
不过两日,他的鬓边就染上了一片霜白。
这是她的父亲,以圣典和法典为毕生依循的,受人尊崇的婆罗门上师——毗耶利。
恭陀婆伊那颗雀跃的心彻底坠了下去。
“父、父亲。”她低声唤他,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灰心丧气。
她想,这是我既定的命运,人又怎么能挣脱得开自己既定的命运呢?
“你将要去哪里?”他问。
“我要去找布难陀罗,他答应过我,直到我的诃乐蒂礼前,他会一直在那里等我。”
“我打算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可是,现在您出现了。如您所见,我再也无法离开这里了。”
她几乎在以怨怼的语气回答他。
“布难陀罗?”毗耶利用怪异的腔调重复了这个名字。
“你以为他还会来找你吗?这样大的动静,如果他仍停留在这里,他不会不知晓,那他又为什么不来找你?”
恭陀婆伊的思想被父亲的质问扰乱了一瞬,“您在骗我。”
毗耶利冷漠的目光投向女儿,“这是事实,孔雀王之子已经在返回王舍城的途中了。”
“阿育王性命垂危,而他的兄弟们都对王位虎视眈眈。在儿女情长与王位大统之间,你那情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我不信。”她摇了摇头。
眼见为实,即便她心中已有了犹疑。
“父亲,我请求您,放我走吧。”
“或者,您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王舍城。这样,我还能继续侍奉在您的身边,尽到做您女儿的责任。”
恭陀婆伊软下语气哀求他。
“不。”他严辞坚拒。
“我无法忍受,将来会有一个苏多,成为我的外孙。”
“而他的父亲,甚至是一个外道的沙门。”
婆罗门与沙门异端之间的恩怨分歧,可谓不共戴天。
“您……”她抬头看了一眼新月将出的晦沉暮色,又看了看父亲,心生绝望。
“你犯下的罪行,是不容于此世的非法,但如果你一定要走。”
胶着之际,她听见他沉声道:“那么从此刻起,我便不再是你的父亲,你也不再是我的女儿。
恭陀婆伊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甚至生出了浑身血液被凝固的错觉,她哑声问道:“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原本,在你出嫁以后,我便顺理成章地进入云游期。”
毗耶利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直到今日,作为一名婆罗门祭司,我已尽到了一位婆罗门在世俗应尽的一切职责和义务。因此,在你离开后,我将永不再参与世俗的任何行动,而是作为一名弃绝者活着。”
“我会前往北方的雪山圣地凯拉斯,以苦行献祭商羯罗,来求取我希望的果报。”
她后退了一步,紧绷的意志被击溃了,泪水涌出眼眶。
“是什么样的果报?是长生吗?!”
“一直以来,您一丝不苟地奉行吠陀仪轨,朝乾夕惕礼神苦修,正是为了要获取长生的赐福,是不是?!”
“父亲,难道,我也仅仅只是您应当履行的世俗职责的一部分吗?!”
他没有回答,面对女儿的逼问,毗耶利始终神色平静。
“你走吧。”半晌,他终于开口了。
恭陀婆伊因他的无动于衷而心如刀割,她忍着抽噎上前一步,蹲下身子,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想要朝这生养抚育她十数年的父亲行此生最后一次触足礼。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及他的足背的一刹那,毗耶利却后退了一步。
他拒绝了她的触碰。
这意味着,作为父亲,他也同样拒绝了给予女儿祝福。
即使,她即将远行。
即使,这将是这对父女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相见。
僵持了片刻,恭陀婆伊缓缓直起了身子,向毗耶利恭谨弯腰合什一礼。
随后,她抹干眼泪,转身奔入密林,看也不看他一眼。
也因此,她不曾留意,父亲颤抖的右手间隐藏着一点金属的光泽,那是一把钥匙的光芒。
……
妙昙和昊辰在信度河旁寻到了恭陀婆伊。
在黑沉夜幕下,当他们焦急找寻她的时候,村子里的所有人也都在惊慌失措地搜捕她。
火神的祭品逃跑了,没有人想要承受阿耆尼的怒火。
恭陀婆伊赤着脚走在信度河边,怀里还抱着一把沉重的维纳琴,发丝散乱,双眼红肿无神,神色憔悴无比,恍若行尸走肉。
妙昙一路小跑到她跟前,一手牵着她,又心疼又欢喜。
“恭陀婆伊,你逃出来了?你的心上人呢?快叫他带你走呀!”
她没有回答。
昊辰见恭陀婆伊目光呆滞,似乎是神智不清的模样,他将妙昙小心拉开,拦在身后,自己试探性地轻声问道:“布难陀罗在何处?”
一听到这个名字,恭陀婆伊就崩溃得大声哭喊:“布难陀罗?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们搜寻的动静越来越近,昊辰不得已领着她们另寻了一个隐蔽难觅的林中低洼之地躲藏起来。
妙昙不厌其烦地安抚恭陀婆伊,令她从极度的悲痛中渐渐恢复清醒。
她也由此从她的口中得知了一段无甚稀奇的情爱纠葛。
孔雀王朝阿育王治下,大兴佛法,原本主流的婆罗门信仰倍受打压。
布难陀罗正是阿育王长子,他因避宫廷内乱来到村庄,王子隐瞒了释教徒和刹帝利的身份,因重伤为婆罗门女郎所救,索性留在村中充作渔夫。二人常私下往来,年轻男女日久生情也是常态。但好景不长,布难陀罗被村里人识破沙门身份,赶出了村庄。不久,他又偷偷潜了回来……
事情的后续,便是如今他们见到的样子。
“他说他会等我,可他骗了我,我找遍了密林的每一处,都不曾见到他。”
“他的确已经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他抛弃了我。而我的父亲将我逐出家门,也不肯再要我了。”
恭陀婆伊的眸子黯淡如风中之烛,那一点些微飘摇的光芒,只是她生命仍在延续的象征,可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连同她所有的希冀一起。
因着一天一夜没有饮食,体会大悲大痛,历经种种大变故,她已经很孱弱了,说话也显得轻浮无力。
昊辰皱眉看了恭陀婆伊一眼,“她这样是撑不住的,我去寻些吃食与她。”
“哎,你……你快些回来。”妙昙欲言又止。
他点了点头,嘱咐妙昙警醒些,径自返身回村子里搜寻些食物。
昊辰走后,恭陀婆伊也不再说话,她似乎很累了,闭上眼睛睡着了。
新月如钩,升挂中空,头顶的叶片枝棱将它切割得支离破碎,惨白的月光沿着叶缝洒落下来。
阴森森的密林之中,只有禽鸟的悲啼和尖细的虫鸣,偶尔有风声穿林而过,或许还有其他可怖的动物沉睡在这里。
她俩相依偎着,栖息于一颗苦谏树下。
恭陀婆伊靠在她的怀里,有那么一瞬间,除了她微弱的呼吸声和过低的皮肤温度以外,妙昙几乎以为自己感觉不到这女郎的任何存在的痕迹。
她开始有些害怕,捻着手指,在心里默默地数数,昊辰怎么还不回来呀?
数到第五千下的时候,昊辰提着小陶罐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
“你回来啦!”她高兴地冲他招手。
恭陀婆伊也被这动静惊醒了。
待他走近,妙昙这才发现昊辰的脸色很不好看。
少年郎一双星眸寒光内敛,红唇紧抿,眉棱深锁,神色间隐隐含着厌恶和愤慨。
他将陶罐递给恭陀婆伊,“没有旁的,只找到了一些牛乳,将就着用吧。”
是了,妙昙心想,他们无法真正触碰到此界之物,除非那东西与恭陀婆伊有关,这罐牛乳也应当是恭陀婆伊家中储备的。
“昊辰,发生了何事?”
他知她问的是他遇见了什么。
“勇贤的女儿死了。”他答。
他以沉重的口吻告知她们:“她被烧死了。”
因为恭陀婆伊的失踪,毗耶利也失踪了,余下的四长老和村民们惊惶不安,他们唯恐祭祀不能顺利进行而降下灾祸。
可新月升空,这场祭祀不得不继续举行。
于是,那年龄相仿的,同为婆罗门的勇贤之女,就被推举为替代恭陀婆伊的火神祭品。
那遭了无妄之灾的女郎,忍受着火舌灼身的无边痛苦,在巨大的恐惧与怨恨驱使下,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对在场之人发出了可怕的诅咒。
——“我!勇贤之女!我诅咒所有参加这场火祭之人!今日,我因你们的不义之举而被逼走向阎摩!他日,你们也将以同样的方式被剥夺生的权利!这死亡的阴影和痛苦将永远笼罩在你们每一个人和你们的子孙后代的身上。直到,在婆罗多的土地上,火祭被永远禁止举行的那一天!
就这样,昊辰亲眼目睹,一个无辜的少女被推进了火葬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被熊熊火焰所吞噬了。
他无法理解,世上竟有这等愚昧恶毒之人,假借神明之名行残酷非常之事,绝非人道。
妙昙被他的描述吓得脸色苍白,恭陀婆伊则捧着牛奶罐浑身发抖。
“这是我的罪,是我的罪。”她开始颠来倒去地重复这句话。
妙昙赶忙抱紧她,安慰她,这过错这并非出自她本意。
“黛薇,请您救救我吧!”
恭陀婆伊忽然一把抓住妙昙的手,力气之大叫她只觉一阵生疼。
“我,我要如何救你?”妙昙忍着痛感和泪意,心酸不已。
“我祈求您,使我从了无生趣中解脱。”
“我祈求您,给予我最大的慈悲,让我在无忧惧、无痛苦中死去!”
她的瞳孔亮得惊人,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
“她无法答应你。”
昊辰将小公主那因受到惊吓而僵住的手从对方的手里解救出来,淡漠地说:“你既死里逃生,说明命不该绝。”
妙昙回过神来,揉着火辣辣的手腕,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死有什么好的?你一心求死,那你受的苦可不都白受了?你得好好活着。我向你保证,你日后会遇到比那负心男更好的男子,他会很心疼你,唯钟爱你一人。你会儿女双全,子孙绕膝。你如今所缺少的,日后都将得到弥补!”
恭陀婆伊因她笃定的话语而怔了怔,“这是您的赐福?”
“当然!”妙昙心想,且叫她打消了轻生的念头才是正经,那么装一装神明许诺也无妨。
恭陀婆伊惊喜地望着她,“女儿?我将有一个女儿?她也会如黛薇这样完满可爱吗?”
妙昙眼珠一转,有些不确定地补充了句:“啊,当然!你希望她像我一样吗?那么,也许是女儿,也许是孙女或者外孙女呢?总之,定然有一个,是如同我这般娇俏善良的小姑娘!”
“那,那真是再圆满也没有的结局!”
恭陀婆伊的唇边染上了轻浅的笑意,她的神思似乎飘往了幸福的未来。
妙昙还要再说话,却瞥见昊辰正以一脸复杂难言的震惊表情看着她,他朝她眨了眨眼,又朝地上努了努嘴。
她一头雾水,顺着他的目光,瞄到了地上那把琴。
琴长约五尺,有七弦,式样古朴,构造精巧。
琴身由一整块朱红漆料的木头雕成碗状,二十四黄铜琴品固定其上,细长的琴颈向下优美弯曲,琴尾镶着一个琉璃葫芦,首尾两端还雕刻有吉祥的孔雀纹路。
只这一眼,她心神巨震,几乎当场就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