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潘查亚特大会果然提前召开了。
芭玛牵着儿子穆坎德,和婆婆鲁帕姆一起,汇入了村民们组成的人流,他们一起向着村里的议事厅涌去。
这是村子里几年来最热闹的一次大会,那些于静修林里深居简出的贤者高僧们,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这里,执掌大会的五长老也无一缺席,婆罗门和刹帝利将一同主持这场世俗审判。
“母亲!快看!恭陀婆伊小姐!但乔奴迦为什么要扯她的头发?”
他们站在人群里,年幼的儿子拽了拽母亲的手,指着那像牲口一样被人拖进厅堂又掼在地上的女郎,满脸稚气地发问。
芭玛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眼地上面如死灰的恭陀婆伊,压下眼底眉梢的忧色,双唇一动,到底是没有开口。
“穆坎德,别问了,五长老正秉公处置呢。”
鲁帕姆妈摸摸孙儿的头,少见的露出了严厉神色。
“当然,她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怎样对待都不为过。”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听见这话,冲他咧嘴一笑,兴奋地插了句嘴。
说完,她凭着敦实的身体用力挤上前去,隔着重重人墙,兴致勃勃地探头窥觑着厅中的情形。
疼啊,头皮被撕扯,肉体被掼倒在地,她无法感知身体的哪一处是不疼的。
恭陀婆伊匍伏在冷硬的石砖上,往日柔顺及臀的乌发散乱地遮盖住她的半张脸。
她颤巍巍地撑起半个身子,额角有黏热的液体缓缓淌过眼睫,一丝腥甜渗进干涩的双唇间。
女郎缓缓抬头望向高远的石阶,潘查亚特大会的五长老都站在那里,她的父亲也在其中,板着一张脸,紧抿着嘴,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尊冰雕。
吠舍们以最不堪的言语辱骂她,埋怨她的父亲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使得整个村子为之蒙羞。就连平日里,见了她便要惶恐地绕道走,生怕冲撞玷污了高贵的婆罗门之女的旃陀罗们,也敢笑嘻嘻地对着她指指点点了。
五长老之中,勇贤是第一个开口的,他是辛哈的父亲,也是一位素有勇健美名的刹帝利。
“伟大的‘自生者’摩奴早已警诫我们,在人世间,诱使男人堕落乃是妇女的天性!辛哈被这女人引诱险些背离正法,但他本来可以迷途知返,这个女人却招来阿修罗女害他性命!他如今所具有的一切不吉之相都是这个女人做下的好事!”
同为长老的胜光对他的失态很是不满:“那么,当着众人的面,勇贤,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勇贤桀桀怪笑了几声,愤怒的呐喊叩击在议事厅的每一根石柱上,“我想怎么做?!若要使我平息愤怒,除非——那火焰的主宰阿耆尼判决她无罪,我便宽恕她的罪行!”
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群情激愤的人们霎时沉寂了,议事厅鸦雀无声。
芭玛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勇贤疯了!他要活活烧死恭陀婆依!!!
毗耶利猛地扭头看向他,再也无法维持住波澜不惊的神情,他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不赞成!恭陀婆依当然有错,可凡是犯错的人都应给予他们一个补救的机会……”
勇贤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毗耶利!你这德高望重、品行高洁的上师啊。难道宁愿庇护走入非法道路的女儿,也要无视她的罪过吗?要知道,单单是这女人婚前与释教异端私通,丢失贞洁的罪名就足可比拟杀梵罪!这样下贱之人,必将失去再生的资格,永世堕入一生族!”
“你的女儿为村里的女子们做出了多么邪恶的榜样!她的存在会叫北婆罗多的所有人怎样看待我们族中的妇女?!她们的名誉将因此受损!这些优秀称职的妇女们将无辜地受到牵连,被人投以轻蔑鄙夷的眼光,认为她们同样不具备贞洁!恐怕,连日来的干旱,也是神明不满于她的放荡堕落而降下的惩罚吧!”
他的话像是一颗罂粟籽,种在议事厅内所有人的心里,女人们面露忿恨,而家中有妻子、女儿、母亲、姐妹的男人们则吼叫着,要举行火祭祛除罪恶。
“看哪,婆罗门啊,你还要庇护这样卑贱的女人吗?!”他满意地环顾四周。
毗耶利看着底下沸腾的人群,沉默了。
伏在地上的恭陀婆依专注地紧盯着父亲高大的身影,他们在说什么,她什么也没听进去。
她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遥遥落在自己的身上,那目光的重量是那么轻而飘渺,以致她分不清,其中蕴含着的情感是恼恨居多还是悲凉居多。
最终,跋吉舒罗,三位婆罗门长老中最为年长的那一个,为这场审判一锤定音,他高声宣布:“为了公义,只有举行火祭,烧死不洁之人!罪人恭陀婆依也将在火中洗去罪恶与污浊。”
在这场关乎一个人生死的表决中,一只又一只的手举了起来。
直至最后一刻,顶着周围人怀疑打量的不善目光,在羞愧难当的焦灼心情下,芭玛忍着眼眶的泪意和婆婆鲁帕姆妈一起艰难地举起手。
毗耶利没有举手,他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台上,脸色惨白如石膏。
但没人对此不满,毕竟,这是他作为一位父亲,仅存的那么一点儿可怜的权利了。
高高在上的勇贤快意地大笑,他问:“恭陀婆依,你接受潘查亚特的判决与这场火祭吗?”
恭陀婆依踉踉跄跄地起身,像一朵霜打的花,身上的黄金饰物早已在拖拽中不知遗落何处,光鲜亮丽的妆容也花了,水绿色长裙破败不堪。
即便如此狼狈,她的美丽也难以被掩盖。
她站在众人面前,望着这一张张往日最熟悉的面孔,他们对她怒目而视,仿佛彼此有多大深仇血恨似的。
她越看越觉得荒唐,越看越觉得可笑,胸腔像是破了个口子,嘶嘶地往外冒凉气。
于是,她发出了第一声哂笑,渐渐地,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笑得她喘不过气来,泪珠从眼中争相滴落。
她这副情状叫勇贤他们皱紧了眉头,怒不可遏。
恭陀婆依笑够了,抬臂指向高台上的长老们,目光如刀,“罪与罚、善与恶、生与死,一切律法与训诫,皆出自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口舌!”
她一字一句地厉声质问道:“但是,此刻,有谁会真正在意恭陀婆依的想法?!恭陀婆伊的荣誉?!恭陀婆依的尊严?!不!没有一个人!这使我无力辩驳。”
向来温温柔柔的女郎抛却了体面和礼仪,把内心的一腔怨气和孤勇化作泣血的指责,一股脑宣泄在这场审判大会上,掷地有声。
“正如上主毗湿奴将拉克什米主母视作自己的左半身,给予她平等的地位,同享众神的顶礼膜拜。如果你们遵奉天启圣典,便应承认世上所有的男子都是世尊的化身,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萨克蒂女神的显现。因此,丈夫本应也给予妻子同样的爱戴,男人本应也给予女人同等的尊重。”
“然而,你们将男人的堕落归咎于女人的引诱;你们将妇女视为财物,凭喜好任意处理;你们规定妇女要温柔、驯从,却又对丈夫打骂妻子无动于衷;你们既希望娶一个贤德的好妻子,又规定丈夫应在妻子有凶相、病容或被奸污后将其抛弃;你们要求男人应娶一个同种姓,具有吉相且体格完好、名称宜人的柔媚妻子,却从不对镜审视自己的尊容;你们将非法颠倒成正法;将邪恶不法渲染成公理正义!”
因为她的话,长老们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人群里涌起不满的骚动。
她却已经忘却惧怕,拼尽力气发出尖锐的声音:“看哪!这便是婆罗门!这便是刹帝利!自诩高贵的梵种与王种,你们与那些‘不可被接触之人’卑劣得毫无分别!”
毫无疑问,她“大逆不道”的言论,让每个人都大惊失色。
勇贤气疯了,他跺着脚怒吼:“快把这满嘴胡说八道的女人关起来!明早,不!今晚!今晚我就要看到火祭顺利举行!”
……
妙昙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挣扎,她梦到自己一会儿是一只奔跑在荒凉旷野上的鹿,一会儿又变成一只翱翔在云端的鸟,一会儿是游于冰冻河面下的鱼,一会儿又成了滚滚岩浆中的一块顽石。
等她真正苏醒,惊骇地发现自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那人的怀抱宽厚温暖,充盈着熟悉的淡淡檀香,是昊辰,她放下心来。
“醒了?不烫了,看来是好了。”
昊辰低头瞥了她一眼,以手背试过她额头的温度,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我还有些晕。”
她眯着眼睛,揉揉额角,故作柔弱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却被他毫不留情地轻轻推开,伏倒在床塌间。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粗鲁,都抱了一晚上,还想不认账!”妙昙用力拍拍床榻,恼恨他不解风情。
昊辰径自起身理了理衣袖,表情极为冷淡,“你昨夜晕倒了,昏迷一整日,身体忽冷忽热,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我几乎怀疑你要撑不过去。”
他说着,又拱手一揖,“方才情状乃不得已为之,请公主恕我无礼。”
“哼!”见他又是这副高岭之花油盐不进的死相,妙昙心里有气,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他。
却又听他缓慢低沉的声音响起:“公主昨夜大展身手,面对三个强健男子,丝毫不落下风,还能以一敌三,大杀四方,甚至令其中一人莫名其妙变为女身,至今性命垂危。公主的手段真是令某刮目相看,始知金枝玉叶原也不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一开口,她就心乱如麻了,心道,原来他是为了这个同我置气。
床榻上,小女郎背影一滞,却不曾接话。
昊辰心里愈加烦燥,咬牙质问她:“这等逆转阴阳,悖逆人伦,有违天道,骇人听闻的秘术。难道,也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广慈法师暗中传授给公主的?!”
过了许久,她依旧坐着一动不动。
昊辰攥紧双拳,忍着失望和怒火,双眸阖上片刻又猛地睁开,广袖一甩就要夺门而出。
妙昙还在左右权衡,惊惶不定,没个对策,听见背后那人欲离去的动静,她心里一急,顾不得许多,立马翻身下榻,从身后紧紧环抱住对方劲瘦的细腰。
“哎?你别走啊!我……我都告诉你就是了。”
他用力挣了挣,怒斥道:“松开!”
“我不!”她箍得越发紧了,又慌又怕,委屈得直掉泪珠子。
僵持了片刻,昊辰轻叹了口气,这小祖宗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好声好气地哄她:“你松手,这样成何体统。”
她不听,身子贴得更紧了,抽抽噎噎地怯声反驳:“我要是放手了,你就该跑了。”
背后紧贴着的是小公主纤细柔美的身躯,腰上环着的是她白嫩如素实的双臂,耳旁萦绕着的是她娇软的话语,昊辰耳廓一烫,心尖上像被什么轻轻挠过似的,微微发痒。
此时此刻,他忽而忆起不久前他们在长安宸王邸时,妙昙那句笑言:“可惜我生来只会笑,不会哭。现下你是看不着了,兴许往后我能哭给你看呢?”
今时今日,不可否认,在充溢胸腔的那股被欺瞒的失望与恼怒中,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矜持的欢喜。
“咳!你先松开,我答应你,往后绝不会未经你允许就擅自离开。”
“如此,你可放心了?”
“那……那好吧,昊辰,你不许再生我的气,也别不要我。”好容易哄得人松开手,妙昙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一摇。
小娘子哭得眼睛肿肿的,一颗泪珠还挂在浓密长睫上,可怜又可爱,“我现下便都告诉你。”
他将一方帕子递给她,她望着他不明所以。
“擦擦吧。”
昊辰指了指她的脸,抿唇一笑,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