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铺满碎石的河岸缓步而行。
昊辰清寒的眼眸紧盯着前头那道纤细轻盈的身影，很有些无可奈何之意。
那化名孙陀利的小娘子却无知无觉，只管提着迤地的裙摆，同天竺少女恭陀婆伊并肩说笑，宛如一对好姐妹。
他二人因一把古怪的琴落入此界，瞧此地人物风貌恰似天竺，这番奇遇也不知究竟是祸是福，又暗含何种玄机。
昊辰不敢放松心神，犹自暗暗警惕，偏偏妙昙与那少女仿佛一见如故，恭陀婆伊邀请他们去她家做客，他还未曾来得及婉拒，妙昙便已毫不犹豫一口应下。
此时旭日初升，金乌的光芒扫除一切雾障，显现出宽阔的河面。
河岸边的人气也渐渐足了起来，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妇人与老妪端举着陶罐、木盆，与他们擦身而过，人们看见恭陀婆伊，都会停下脚步，恭敬的双手合什同她问好。
“恭陀婆伊小姐啊！向您致敬！”
“向您致敬！鲁帕姆妈！”
恭陀婆伊放下水罐，含笑向她的邻居们合什还礼，同她们话了几句家常。
奇怪的是，这些人好似全然不察她身边有一位姝丽绝伦的小女郎，也看不见身后那俊俏如天人的少年郎。
“芭玛姐姐，鲁帕姆妈，你们……没看见吗？”
她试探地问她们。
“恭陀婆伊小姐，您在说什么呢？”
肤如蜜蜡、体态丰腴的妇人芭玛，转头环顾了四周，不解的看向她。
“不，没什么。我是说，今天怎么没看见穆坎德？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小家伙了。”
一瞬间，恭陀婆伊心弦紧绷，胸腔里的心跳也逐渐加快，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偷瞄了眼身旁的少女，妙昙正好奇的打量着这群身着托蒂，肤色各异的妇人们。
她又觑了眼身后长身鹤立，面色如常的注视着“孙陀利”的“阿输柯”，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恭陀婆伊心念一转，疑虑丛生。
“他在河边玩耍，您看，就跟在我们后面呢！”
鲁帕姆妈乐呵呵的回身指向她们身后的河滩。
“啊！溺水了！有个孩子溺水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尖利的呼喊。
河心里有个孩子，那孩子在河水里扑腾，双手绝望地拍打着水面，露出半个漆黑的小脑袋，随水流浮浮沉沉，嘴里哭喊着妈妈。
“穆坎德！我的儿子！”
芭玛认出了他，那是她的儿子。
这可怜的女人不敢置信的捂着唇，凄厉地呼唤儿子的名字，哽咽着奔向岸滩，想要跳下河去。
“谁来救救他！”
“穆坎德！！！”
人们赶忙拉住她，芭玛并不会水，跳下去也只能白白送命。
恭陀婆伊扔下水罐，无措的跑到水边，揪着褐黄僧衣的搭帕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恨她从未下过水，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事发生的猝不及防，妙昙拉着昊辰跟在她身后，边跑边焦急地冲她们大喊。
“别干看着呀！你们谁会泅水？快下去救救他啊！”
没人听见她的话，正如没人能看见她，她的手穿过她们的身体，宛如触到了虚空里，任是再歇斯底里，也不过徒劳而已。
这个村庄的男人白日里都在附近的城邑做工，留守的这些女人慌张的聚集到岸边，六神无主的四下张望，却无无一人敢下水。
芭玛被几个粗壮的妇人死死的拦腰抱住，她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划动的双手渐渐滞缓，哭喊的声音也慢慢细弱，即将失子的悲痛绝望令她神情癫狂。
“我们不该赶走他们的！这样我的穆坎德就有救了！不该赶走他们的！”
她泪水涟涟的喃喃低语。
“我的孙子！上主啊！求您怜悯！使他平安吧！”
年迈的鲁帕姆妈被人搀扶着，老泪纵横的跪在碎石嶙峋的河岸上，双手合什，虔诚望天。
“昊辰！”
妙昙眼圈通红，又急又怕的望向他，细笋一样的食指勾住他的浮光织锦窄袖，轻轻晃了晃。
她眼巴巴地盯着他，神情柔软又可怜，像一粒露珠颤巍巍地滴落在峻岩上。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他已知晓她的心思，尽管无法触及到此界的任何物质，可她却仍固执的想去救那个孩子。
昊辰在心底颓然轻叹一声，率先移开了视线。
“罢了，我便姑且一试。”
这些时日，寄身宸王府，有赖小公主的慷慨相赠，天材地宝的灵药食材，不计价值几何，尽数用在他身上，经脉已续，气海重修，亦恢复了些微末法力。
他伸出右手，两指一并，在身前掐了串法诀，复又指向河中央那孩童所在。
宽广的河道上空，有一道白光凭空出现，灼亮无比，围观的人群爆出一阵阵抽气与惊呼。
昊辰剑眉微拧，指尖下压，倏地一劈。
大河之水宛如被什么神兵利器劈凿开来，波涛汹涌的河水似蔚蓝天幕一般缓缓的分离两端，中间竟渐渐显露出一条细窄的河道来。
一个黑瘦的孩子，下身穿着托蒂，光着上身，抽泣地揉着眼睛，坐在厚软的泥沙河床上，惊魂未定。
“是神迹呀！”
“礼赞那罗延！”
“上主眷顾！”
岸边的人群再次发出欢呼，狂热的人们不顾石子坚硬硌人，双手高举，拜倒河边，合什向天，大声唱颂神的赞歌。
芭玛早已挣开束缚，踩着松软的河床小道，抱起儿子飞奔回到岸上，一家人喜极而泣的抱作一团。
随着昊辰敛诀收手，河道隐没，河水复流，汤汤东去，一切如常。
见他神色疲倦，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脸色有些不好，妙昙担忧地捻起金纱搭帕，垫起脚轻轻为他擦拭。
他这回倒未拒绝，也不曾羞赧撤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点漆如墨的眸子沉沉凝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恭陀婆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里泛起晶莹的泪光，神情虔敬而又狂喜。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幸福，因她看到了所有人看不到的真实。
“दिवा，देवी。”
她走近他俩，目光热切而喜悦，虔诚合掌轻唤道。
“得以目睹您们如此吉祥的形态，是我此生最大的福祉。”
妙昙闻言转身，站在昊辰左侧，报以一笑。
“恭陀婆伊姐姐，你魔怔了，我们才不是……”
话未说完，白嫩的掌心被人以指尖极快地轻轻一挠，她受惊般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那一脸正经，沉稳端肃的“伪君子”。
“我们在婆罗多以如此形态游历已久，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亲眼目睹我们的人。”
他如是道。
“天神啊，毗耶利之女再无所求。”
这身着褐黄婆罗门僧衣的明丽女郎啊，她激动得哽咽落泪了。
恭陀婆伊正欲屈身对他们行触足礼，妙昙大惊失色的一把扶住她。
昊辰微一抬手做阻拦状，正色道：“不可，我们以此种形态来到这里，便该被视作如你们一般的人才是。”
妙昙虽惊诧于他入了此界竟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梵语，面上却不曾显露，还在一旁帮腔。
“是啊是啊，如此……方是遵循正法嘛。”
这昊辰小郎君一本正经、语焉不详的模样，面上瞧着倒是一个端方君子，想不到竟也会骗人，还将人家天竺小娘子骗得眼泪汪汪的，她悄悄撇了撇嘴，暗自腹诽。
“戴夫，黛薇。不知我是否还有幸供奉款待您们？”
恭陀婆伊忐忑的问道。
“这是自然了！”
妙昙欢喜的应了，挽着她的手，也不理昊辰，便要随人家回家。
他们走了好远的路，虽然不会累，也不会饿，可能有个栖身之处，她也高兴极了。
昊辰无奈的摇了摇头，举步跟上。
这条河名为信度。
信度河南岸，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也是几位身具德行与梵知的婆罗门高僧和刹帝利贤人的净修林。
苦楝树和金输迦树在这里遮天蔽日，宽大的落叶积满了林中小径。青苍碧绿的俱舍草从湿润松软的土壤里破土而出，在林中野蛮生长。
沿着小径走不多久，便到开阔处。
眼前是一个篱笆围住的宽敞院落，院子里只有一株杜勒西树，一个木棚搭建的畜廊，和几间再简朴不过的房屋。
棕榈和茅草铺成的屋顶，以坚实的麻栗木做梁，四面夯土为墙。
“就是这里了，快请进来吧，尊贵的客人们。”
恭陀婆伊推开篱笆院门，将他们迎进家门。
这里便是她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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