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阁子的门槛,迈入院中的小径。
她走在他左侧,步履轻盈。
织金镂花的纱丽似薄暮云霞,不时轻轻挠过他的指尖,引它麻痒轻颤,堑金莲花足铃的清脆空灵声如影随形,扰人心绪。
昊辰微微一抿唇,停下了步子。
“怎么啦?”
妙昙侧过身,不解的朝他看去。
“不若,你先将这身衣裙换下来罢,穿着它……多有不便。”
他撇开眼,左手攥紧,负于身后。
“为何啊?这件纱丽多好看啊。”
抬手爱惜的抚过自发顶倾泻而下的柔软金纱,妙昙断然拒绝。
“袒肩露腰,你这样穿出去,叫人看见成何体统?回去换了。”
“那人家天竺的小娘子都这样穿的呀!”
见她还敢强词夺理,昊辰的脸色倏地暗沉下来。
“你是天竺小娘子?”
“我……勉强……也算半个吧,反正我不换!”
她家中长辈究竟是如何教导的她,教她这样冥顽不宁,果然是被宠坏了!
“你换不换?”
“我就不换!”
“你怎么这么任性?!”
“噢,我穿件好看的衣裳便是任性啦?你这个小古板!”
这厢,他们还在赌气一般争辩分说。小径那头,檀奴和素芨、红绡静候已久,听到后来实在忍俊不禁。
她们这一笑,总算打断了一场幼稚的争吵。
“公主、小郎君赎罪。”
几人忙垂首敛笑。
妙昙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却是故意要作怪,清嗽了几声,扯一扯身旁气闷不语的少年郎,挨近他,笑得不怀好意。
“莫非……你不喜旁人也看见我这样穿,你醋了啊?”
瞧她一脸打趣的模样,昊辰心下羞恼不已,神色转而冷淡,他拽过袖子,径自向前走去。
“不知所谓!”
这几个字叫他说得咬牙切齿,天上的神女自恃身份高贵,更慑于他三界尊主的威严,绝不敢待他这样轻佻。昊辰如何也想不到,凡间竟会有如此胆大而不知羞的小娘子!
“不是就不是!你慢些,等等我呀!”
伴随着铜锁下钥,雕刻着葡萄纹的厚重木门,被檀奴使力缓缓推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这里三年五载的轻易也开不了一次门,老夫人极少到这里来,故此积的灰尘是多了些。”
“老夫人的库房从不让婢子们进去,公主与小郎君且入内取琴,婢子就在廊下等候。”
待他们点头应允,檀奴微一欠身,退至左侧廊檐下,垂首候立。
晦暗被天光驱离,日头照射进这经久不见天日的阴凉楼阁里,细小无尽的尘埃被门外新鲜的气息轻柔卷起,漂浮在日光里自在地飞舞。
夏尔马氏的库房,实是一个小小的宝库。
如今乍然打开一观,便如宝匣现明珠,器物之光交相辉映。
那雕刻着莲花的圣洁锡杖,那绘有异域风物的天竺伎铜鼓,那造型奇特的象牙坐具,还有那奇古的婆罗门经书残卷……这间库房里不乏珍奇的宝物,也有雅致逸趣的小物件儿,显见得搜寻这些东西的人很是废了一番心思,用了不少心血。
妙昙带着惊叹,小心的将它们一一赏玩。
“这便是老夫人所说的维纳琴吧,这般稀奇形制果然闻所未闻。”
她循声望去,见昊辰立在一架琴边,微微俯身,细致打量。
这把维纳琴长约五尺,有七弦,式样古朴,构造精巧。琴身由一整块朱红漆料的木头雕成碗状,二十四黄铜琴品固定其上,细长的琴颈向下优美弯曲,琴尾镶着一个琉璃葫芦,首尾两端还雕刻有吉祥的孔雀纹路。
“此处刻着一行小字,似是悉昙体梵字。”
昊辰修长的食指拂过琴头那短短一行梵文,蝇头大小,藏在孔雀纹路中,十分隐蔽,若非肉眼仔细去瞧,极易被忽略,难为他竟一眼看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弯下身子,艰难的辨认着。
“不,是天城体。”
“सुंदरी”
妙昙低声念道。
“你识得?”
他抬眼惊异的看向她。
“幼时,外祖母曾教我粗识过几种梵字,那叫广慈的和尚也曾教过我。”
“这个词……是位天竺小娘子的名字。sundari,孙陀利。在咱们华夏语里,大约是指妙女子,妙女郎,是夸赞一个小娘子生得姿容曼妙的意思。”
“表兄曾经告诉过我外祖母的名讳,只可惜我现下一时记不起了,但绝非是这个名字。”
她思索了片刻,双掌一击,恍然大悟。
“噢!我明白了,这琴定是从来外祖父为了讨外祖母欢心,千方百计为她寻来的。将情话刻在不起眼的地方,赞她美丽,以此来表白心迹。”
“可是……这样珍贵的心意,她为何要交予我呢?”
难道,是她预感自身天不假年?
见她面有忧色,昊辰难得放软了声音,宽慰她。
“莫要多想,也许,只是不忍它被埋没吧。”
“但愿吧。”
妙昙勉强挤出一丝笑,细白的指尖仿佛不经意般抚上几根琴弦,这久未经人拨动的维纳琴便发出婉转曲折,余音缭绕的含混滑音,迥异于华夏丝竹之声。
当她的指尖划到第七根琴弦时,“嘣”一声,弦断了。
“怎么会?!”
妙昙神色骤变,无措的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这琴有古怪!”
耳旁,只听得昊辰凝重的话语极快地闪过,便如一枚石子落在湖面,荡起波澜,下一瞬,湖水又重回寂静,无一丝响动。
那一刹那,一缕怪异之感从她心间泛起。
静,太静了。
她迅速转身朝门外看去。院里,微风停止了拂动,树叶不再作响,阁外的蝉鸣戛然而止,就连细小的尘埃也不再舞动,日光将它们通通凝固在虚空里,使他们维持着前一刻的姿态,一切都被静止了。
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力量,把辰光锁在了这一刻,而整个院子里,只余她一个活物。
“昊……昊辰?”
妙昙的心跳得极快,血液蜂拥着涌上心脏,她惴惴不安的缓缓转过头,试探着轻声问询。
无人应答,俊朗清华的小郎君不在此处,她的身侧空无一人。
极度的不安令她面色雪白,快步走到门边,妙昙开始大声的呼唤檀奴、素芨、红绡,却无一人响应。
更令她恐惧的是,她走不出这个屋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
满屋子的死物,只有她一个人被留在这里。
什么妖魔鬼怪,好不要脸!她泄气的提起裙摆狠狠踢了一脚门柱,努力平息心头压过怯意的暴躁。
在怒意袭上天灵盖前,天上那轮静止的太阳忽然大放光华。
仿佛一万只金乌同时升空,她举掌挡在近前,那炙热的金光却越来越盛,刺得她睁不开眼,晒得她神志昏沉。
热,好热啊!四肢百骸仿佛涌动着滚烫的浆液。
妙昙撑不住,渐渐陷入浑沌,终于连脑海里最后一丝清明也被抽离了。
晨曦微露,天光熹微。
她从灶台上端起一罐煮好的牛奶粥,乳白的粥被熬煮得黏稠可口,牛奶的甜香和米粒的清香交融。
厅堂里,父亲坐在祭火前举行普祭。
她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把瓦罐放在一边,跪坐在父亲身旁,虔诚的聆听着他吟唱祭词与赞歌。
父亲宽厚的手握持着一串杜勒西念珠,一手展开泛黄的经卷,随着祭火的舞动跳跃,高声地唱颂。
“ॐ 礼赞那罗延
宁静自在相 安卧于蛇床 脐生莲花者 至尊之主宰 恩泽如苍天 无私覆万物 肤色似青云 优美世绝伦 吉祥天所爱 莲花眼大神 瑜伽修行者 冥想见世尊 赞美毗湿奴 破除一切苦 众生之守护 世间唯此主
ॐ 礼赞那罗延”
陪同父亲做完普祭,用完了早饭,她目送这位有德的婆罗门大师离开家门,去往屋后的森林里寻那遁世隐居、独自修行的婆罗门高僧与刹帝利贤人,与他们辩讲吠陀。
送走了父亲,她便去河边汲水,然后回到庭院,张罗着整理家务,打扫屋舍,照看祭火,照顾畜廊里的几头牛,和几个老仆妇一起纺线织布。
她的生活日复一日,并无什么不同,今日本该也是这样。
她举着汲满水的一个大瓦罐,缓缓行走在河岸边,他们住的偏僻,附近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皮肤黑亮的老妪,穿着破旧的托蒂在河边浆洗衣物。
浓雾笼罩着宽阔的河面,雾气蒸腾,一切景物都看不分明,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沿着岸堤往回家的路行去。
前方忽然一丝金光若隐若现,她只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渐渐地,这缕金光愈来愈近,伴随着清脆悦耳的足铃之音,仿佛是天光乍现的一缕颜色,破开了迷雾,从大雾之中走出两个人来。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
那女郎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莲花美目,体态轻盈,曼妙端庄,生得恰似卡马拉女神再世,薄金纱丽华丽飘逸,黄金首饰灿若朝阳,如同为她披上一层天光。
她的肤色白得如同喜马拉雅山上的一捧雪,她想,这应当是一位身具高贵品格的婆罗门或是谱系悠久的刹帝利。
女郎右侧那美姿容的少年郎,生得殊胜妙好,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明澈美丽得如同拘那罗鸟,是凡世罕见的庄严俊美。只是衣着奇怪,将身体遮蔽得严严实实,不像是天竺人,倒像是异域之人。
少女撅着嘴,仿佛在同身边人闹脾气,少年郎神色无奈的哄着她,他们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那并非她所精通的任何一种天竺语。
她离他们越来越近,奇怪的是,他们的眼神掠过了她,好似她并不存在。
“向您致敬,尊贵的客人们!”
她停下了脚步,放下水罐,对他们行了一个合什礼。
“你……你能看见我们?!”
年少的女郎猛地转头看向她,以梵语问她,拉着少年郎的袖子,神情却又惊又喜。
“您这是何意?”
她困惑不已。
“啊,不,没什么。向您致敬!美丽的女郎!”
那少女欢欢喜喜的对她合什一礼。
“我叫……我叫孙陀利。”
她灵动的眼眸飞快地瞥了眼身侧的那人,唇边漾起狡黠的笑意。
“他叫阿输柯,是我的पति。”
少女这句话叫她微微吃了一惊,不过,他们既敢结伴出游,想来也正是缘于此了。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着痕迹的流转过,善意了然的笑了笑。
“我叫恭陀婆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