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陀婆伊给几位老仆妇准了假,许她们回家探望一两日,不必急着回来。
她请二人先入正堂安坐,自去备些食物,妙昙也不见外,拉着昊辰并肩跪坐在柔软的织毯上。
对比身旁之人的气定神闲,她到底有些孩子心性,一双眼睛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简朴的屋内饰挂着素雅的花环,每一朵都带着露水的新鲜。酥油和牛奶的温醇香气交织着浓郁的檀香,薰染着室内。
厅堂正中有一坛旺盛燃烧着的祭火,火中想是被人投入了檀木,烧得“哔啵”作响,橘色的火焰跳动间,香气四溢。
“我总觉得恭陀婆伊身上的香味有些熟悉呢,混着檀香还有食物的味道,可我记不起来在哪里也曾经闻到过了。”
她侧身仰首,靠近他悄悄说话。
“她出生在这样虔信神明的家庭,每日宗教仪轨不辍,天长日久自然浸染了祭香。”
昊辰并不觉得这有何稀奇,他垂眸看见她鬓角的发丝有些散乱,忍不住伸手替她仔细捋顺,待回转心思,手上动作一顿。
“说起来,我实在想不到你何时竟能说这样顺畅的梵语了?”
“落入此界后,如醍醐灌顶,仿佛从来便会,忽然之间就脱口而出了。”
他收回右手握紧,向来清俊又透着锋利的眉眼漫上了些许略微的不自然。
妙昙心口一跳,一种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她猛地抬头盯住他。
如此说来,初遇恭陀婆伊之时,她告诉她的那句“他是我的पति”,这人岂非也听懂了?
可他竟没有反驳呀!
她还欲再追问,却见恭陀婆伊端着一个大铜盘,笑吟吟的迈进正堂,只得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噤声端坐。
宛如帕古尔花一样白皙美丽的女郎啊,耳旁簪着金色莲,髻上坠着摩利迦,杜勒西念珠作臂钏,褐黄僧衣不染铅华。
她一步一步缓缓向他们走来,眼中盈满了纯然的热切与欢喜。
恭陀婆伊站在他们面前,神色虔诚无比,举起手中那盏油灯火盘,绕着心中敬爱的神明右旋三圈,恭顺的向他们俯首顶礼致敬。
绕灯礼后,她以拇指蘸取了一滴酥油与红色朱砂,庄重的为他们抹在眉心。
最后,她拈起了盘中细碎的万寿菊和金盏菊花瓣,怀着莫大的幸福,含泪撒在了尊贵之人的头发与衣服上。
这样隆重的迎客之礼,饶是妙昙也难得生出受之有愧之感。她颇有些心虚的瞥了眼昊辰,他倒是泰然端坐,丝毫不见愧色,真有几分如神明般高高在上的威严。
“黛薇,戴夫,我已预备好了食物,这就为你们奉上。”
妙昙本想叫她不必劳心劳力,除了恭陀婆伊,她和昊辰连这里的一草一木,死物活物都触及不到。若她端上膳食,却见他俩无法享用,还不知这善良的小娘子该如何伤心呢!
然而恭陀婆伊早就一路小跑着欢欣喜悦的出了正堂往厨下去了。
“我心中有一个猜测。”
见她沮丧的叹了口气,昊辰忽然开口了。
“你找到回去的法子了?”
“再等等,在此界中,也许是过几日,也许我们要等很久,或许便能验证了。”
他望着那一坛熊熊燃烧的祭火,若有所思。
主人精心烹制的丰盛食物被一一摆放在碧绿的蕉叶上,牛奶粥、糖球、甜饺、曼提罗饼、香米饭……不论口味咸甜,混着姜黄、肉桂、丁香、豆蔻、绿茴香等香料,散发出一种与大周食物截然不同的,过于浓郁的香味。
婆罗多人用膳不用筷箸,他们自然入乡随俗地在洒满了花瓣的铜盆中净了手,十指俱染芬芳。
安置好餐具与食物,恭陀婆伊与他们相对盘足而坐,连连盛情催促。
“黛薇,戴夫。快请尝尝!”
昊辰正踌躇间,却见妙昙索性试探着伸出右手,像是要取一枚炸糖球。
在恭陀婆伊殷切的眼神中,在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里,她的指尖竟成功触到了那看上去略微坚硬的食物外表。
这回,再不曾如探虚空。
炸糖球加了特制风干的黄油,醍醐的奶香带着微酸,甜得恰到好处。
妙昙眼前一亮,又捻起一枚送到昊辰唇边,非要叫他也尝一尝。
昊辰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她又往他嘴边更递近了些,手腕上的几支金镯因碰撞而发出叮当脆响,小公主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大有不依不饶之意。
他到底只能遂了她,咀嚼之后草草吞下,他不嗜甜,心中只评价一句,味道尚可。
恭陀婆伊观他俩举止,心领神会,掩唇一笑。
昊辰许是不习惯这般进食,只用了一块曼提罗饼,便净了手。
转头见妙昙正专心用膳,动作秀气斯文,却一点儿也不慢,一口接一口,吃得十分香甜。
不知为何,他有些忍俊不禁,忽然回想起那日,听她论及轮回与真实之辩前,她也是这样,非让他陪着用膳,结果不顾客人,却自己吃得尽兴。
小娘子看着人小,胃口却极好,每一样食物,她都要细细品尝,尤其是炸糖球和甜饺。
妙昙咽下最后一口甜饺,心满意足的用香汤漱了口。
“甜饺和糖球是吉祥之神——群主伽内什最喜爱的食物,没想到黛薇您也会这样喜欢。”
原本见昊辰只用了几口便净了手,她还有些担心是自己厨艺不佳无法取悦神明,如今看到妙昙吃得开心,恭陀婆伊才略略放了心。
“谢谢你的款待呀!”
“好吃的食物,总是人人都喜欢的,如同遇到善良的人。恭陀婆伊,能遇上你,也是我与阿输柯同你的缘分了。”
妙昙拉过她的手,凝视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声音轻柔而又真挚。
少女恭陀婆伊,因着所敬爱神明的触碰而受宠若惊的晕红了双颊,她眼中的神明因她的羞怯而别有深意地笑了。
妙昙的目光不经意般与昊辰短暂相接,电光火石间,他们都已明了对方心中所思所想。
为何他们偏偏落入此界?为何只有她能看见他们?为何只有她才能触碰到她?为何只有经由她之手所触之物,他们方可触及?
她是契机,她是因果,她是解开这谜题的源头。
她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经由她,他们或许能找寻到来时的路。
昊辰与妙昙,就这样在女郎恭陀婆伊的家中住下了。
没有多余的居室,夜幕降临,昊辰只能顶着恭陀婆伊揶揄的眼神,故作镇定地与妙昙进了同一间居室。
他在地上入定静修,妙昙在木床上翻来覆去。
自从他们坠入此界后,便不再感到饥饿,也不再感到困倦。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躺在床上也依旧精神奕奕。
“哎,我总觉得恭陀婆伊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不一样。”
“昊辰!昊辰?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他不曾睁眼,被她扰的不胜其烦,只得顺着她的话问道:“哪里不一样?”
“他从不笑,看起来就很古板的样子。”
“而且,他可真不像是个父亲。我不是说她待恭陀婆伊不好,只是……他未免也太虔诚了些,俗世的事像是全都抛下了。比起父亲,在家里,他更像是恭陀婆伊的导师。”
“我想,恭陀婆伊对他或许也是敬多于爱?”
黑暗里,昊辰缓缓睁开双眼,像是告诫,又像是许诺。
“何必在意这样多,你切不可与此处有更多牵扯。”
“妙昙,你要谨记,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终究会回到属于我们的世界。”
“莫要倾注无谓的情愫,我定会带你离开这里。”
在这个不大的院落里,每个人的每天被分割为两面。
一面是奉爱于神明的纯粹,一面是打理世俗生活的琐碎,二者泾渭分明,却又毫无违和。
在这个家里,唯一不需为柴米油盐、俗世庶务所扰,而能专注修行吠陀经典,全身心地敬奉神明的,只有恭陀婆伊的父亲毗耶利。
他早出晚归,厉行苦修,是位沉默严肃,恪行经典的婆罗门大师。
妙昙每日早晚总能看见他念诵陈旧的贝叶经卷,践行婆罗门仪轨,每日不辍礼赞诸神。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第五日清晨,她终究没忍住,跑去问了恭陀婆伊。
“我见你每日打水,清理屋子,喂牛,挤奶,收割俱舍草,纺线织布,烹煮食物,准备普祭,照料家中一切事物。每一日你都重复着前一日的生活,你不会……觉得厌烦吗?”
恭陀婆伊正坐在机杼前纺线,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愣,后又恬静一笑。
“我的父亲已进入了林栖期,很快他便会像每一个婆罗门男子那样,进入云游期,以尘世修行来参悟天启圣典。在那之前,我能陪伴他的日子已不多了。我又哪里有闲暇,去想这些呢?”
“从小,我便如同每一位婆罗门女子那样被教养长大,母亲去世前手把手教会我一应庶务。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旁的我什么也不会,打理家务便是我最擅长的,也最令我心安。”
“黛薇,能一直这样安稳的过活,我别无所求。”
她这样平静地说着,唇边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手上纺线的动作娴熟无比。
可不知为何,妙昙总觉得,她不是真的快活,这也并非她心中真实所想,她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年轻小娘子的样子。
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只能转身离开女主人的闺房。
没人陪她,她只能百无聊赖的在篱笆院外打转。
昊辰自从住进了这里,也不出房门,也不用膳食,更少说话。每日只是呆在房里,阖目凝神盘腿打坐,双手结着古怪的法印。
她猜测,大约是上回他为救那孩子耗了太多法力,如今需要调养修息的缘故。
绕着篱笆转了一圈又一圈,妙昙更觉无味,打量不远处有一树开得丰美的瞻波迦花,她走过去,嵌着珍珠的丝缎锦履轻轻踮起,援臂攀折下最洁白的一支,垂首轻嗅芬芳。
这一支果然最好看,她兴致勃勃的要带回寝房给昊辰观赏。
未及转身,身后传来极轻的踩碎落叶之声。
她想起恭陀婆伊曾说过,自从她随父亲搬到这个村子,她家便是此地少有的最尊贵的瓦尔那。
而不经邀约,可从未有人敢冒昧前来拜访一位婆罗门。
妙昙回身望去,并不见人影踪迹,正暗自纳闷,捻花要进院门。
目光流转间,忽而瞟见门边的地上不知何时被人放了一捧新鲜的不知名的花儿,说是花也不全然对,那一束花枝上是一个个小小的闭合着的洁白花苞,凝着露水,香气清浅,底下垫着一张芭蕉叶。
“恭陀婆伊,你家要来客人吗?我在门口发现了一束花!”
妙昙握着这捧花,好奇不已地回到恭陀婆伊的卧房。
“什么花?”
恭陀婆伊手上动作不停,百忙中只抬头看了一眼,神情便僵住了。
她迅速起身,丢开手上的木梭,接过这捧花,攥的紧紧的,花枝也因她过于用力而折了腰。
她焦急地问她。
“你在哪儿看到的?送花的人呢?”
“在……院子门口的地上,人?我没看见有人啊。”
这几日相处下来,恭陀婆伊沉静温柔的性情已深入她心了,甫一见她心绪不宁、镇定不再的模样倒真吓了她一跳。
“这是怎么了?恭陀婆伊,这花儿可有什么不妥?你……”
恭陀婆伊静静地注视了手中的花好一会儿,露出似喜似悲的神色。
“这是普利迦塔,夜之花。晨合夜开,白天是花苞,入夜就能看见它盛开的模样。”
“黛薇,您可真令人羡慕呀!”
她缓缓抬头,像一朵普利迦塔那样,收敛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