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王李旷是先皇的嫡长子。
其生母为承平帝的元后——华懿皇太后,太后出身煊赫的高门望族兰陵萧氏,子以母贵,李旷甫一降生便被册立为储君,封号昭穆皇太子。
四百年前,萧氏以军功起家,侨居兰陵郡。彼时五姓为门阀之最,天下阀阅尽出中原名门。后来萧氏于江左富庶之地两度称帝,问鼎中原,跻身第一流世家,显贵于天下。
此后风云变幻,九州大地诸方势力相互征战杀伐,政权更迭便如风水流转。大周立国,一统江山,大势不可逆,南朝萧氏让位,阖族隐退。
至承平帝,迎娶萧氏女为后,后甚美,性明敏。承平十五年,诞昭穆太子。时有坊间传言,萧后善妒,入主中宫四十余载,几无皇嗣降生,仅有一低等官女子产下恪王李嵘,此女亦因寤生而亡。
大周以黄老之学立国,道教为国教,修仙成风气,承平一朝尤甚。军队人心涣散,兵士心慈手软,不肯多造杀孽,而强国环伺,屡屡侵扰。
承平四十五年,昭穆太子请命组建长缨军,以抗蛮夷列国,改革军制,严加操练,军令如山,杀伐征战自东宫出,天下遂安。
承平五十年,圣人醉心道学,沉迷登仙一途,广诏天下修士钻研炼丹之术,服食饵药以求长生不老,政务渐荒。又两年,竟患上风疾,常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不得起身。帝命太子监国,皇后摄知政事,百司奏事,军国大务皆使皇后、太子决之。
承平五十五年,不知何故,李旷再三请辞太子之位。朝野震动,俱谏言太子贤德,战功彪炳,有帝王之大才,是社稷之根本。帝终允,遂废昭穆太子,改封宸王。帝崩之际,下诏立恪王李嵘为储君。
嫡母华懿太后临朝称制,女主摄政三年乃还政于新帝,改元庆元。
“这些也是从前宫人们私下议论,我偷偷听到的。阿耶被废时,我不过孩提年纪,那时我是昭襄郡主。大父崩逝后,大母摄政,叔父登基,加封我为公主。从那时起,大母与阿耶忽然变得疏冷起来,她倒是一如既往的疼爱我,也常旁敲侧击问我阿耶的消息,只是除了年节,阿耶再也不曾进宫向她请安。”
卷棚车慢悠悠的驶过崇仁坊寂静的官道,妙昙托腮倚靠在窗棂上,昊辰骑着马不紧不慢的跟在车旁。
那日之事,叫她安静了好些日子,这两日方渐渐健谈些。
“其实从我有记忆起,不论叔父与阿耶有多大的矛盾,叔父也一直待我很好。”
“我若身在长安,常被大母召进宫小住,虽则大母不许我与他接触,他却会偷偷派小内侍来接我,时时陪我玩耍。我想要什么,他都会为我寻来;想做什么,他都会叫我如愿。相较之下,叔父的亲生儿女反倒常常被冷待。”
她这样平和而又感慨的述说过去,停顿了片刻,苦笑一声。
“即便我知道,他们也许各怀心事,各有打算,甚至也许相互忌惮,只是都瞒着我。我却总想着,哪怕有七分都是假的,好歹有三分出自真情吧。”
昊辰偏过头看了看她,小娘子这些日子仿佛清减了些,原本略有些丰润的俏脸小了一圈,仰着脸看人的时候楚楚可怜。
“可我观那位陛下,绝非气量宽宏,有容人之量的君主。他追封摩利可汗为王,却赐号“戾”,直指他杀戮过盛、残害生灵的罪过。又为他上谥号“荒”,凶年无谷曰荒,暗讽他为东突厥亡国的不吉之君,令他于后世亦背负千古骂名。”
“他此举分明便是存有羞辱鄙薄之心。”
一听他提起莫赫咄舍,妙昙便没有好脸色。
“他不修民政,年年用兵,导致东突厥国内缺吃少穿,民不聊生!本就不是纯善之人。何况他连死前也不忘算计一番,挑拨离间,杀人诛心,此等人最是狠毒!实在可恨!若是我,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怎么?你替他抱不平啊?”
她探出半个头,愤然睨了他一眼。
这副小刺猬似的模样,倒令她生动许多,昊辰抿一抿唇压下笑意。
“并非如此,只是有些感叹罢了,两强相争,天街踏尽公卿骨。事关子民国家,与敌国之战,自然是不计较手段,不可心慈手软,只论胜败,此乃王道。”
“莫赫咄舍是东突厥的王,既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纵然身陨头断,他定是不悔的。”
说到此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转而有几分冷肃,又掠过一丝怆然。
“我虽惋惜他一代枭雄,可换做是我,对于要杀了他这件事……也定然是不悔的。”
妙昙出神的盯着他,这人偶尔也会像如今这般,目含清愁,似有重重心事。
她遽然开口:“你猜,倘若下一世重来。莫赫咄舍还会不会坦然面对,这一世的自己临死前的这句‘宁愿在草原上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放羊郎’?”
昊辰微微一怔。
“此话何意?”
她抬眸,黑珍珠一样的瞳仁沉静的看向他。
“欲火焚心的人都爱自欺欺人,骗自己,骗别人。明明是受欲望私心驱使做下的事,却好似全然并非出自他本心,将一切皆归咎于命运捉弄、世道相逼。如此自我说服,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信了,仿佛当真庸碌平凡的小民生活才是他一生所求。”
“可是他却不知,如有来世,只要他还是他,野心和欲望就仍然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的心也依然会因权力而躁动不已。”
“下一世,他将无可避免的,再一次踏上同一条路。”
阳光下,她高绾着飞仙髻,掐丝芍药纹银梳背上嵌着的那枚红鸦忽亮得晃眼,鬓角的阿输柯花愈发灿金。
那一瞬,许是阳光太过刺眼,她的面目在他眼中忽然模糊,昊辰微微闭目,恍了恍神。
他的心里闪过许多念头。
这是战神的第九世,也是罗喉计都的第九世。下凡前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以为水到渠成,自然可助她得道回天。战神转世的褚璇玑,天生无六识,这一世白纸一般,可说到底,她与罗喉计都本为一体,本该是同一灵魂。历经九世戾气却愈加深重,可见其执念恨意之深。此行度她,恐怕绝非易事,倘若事不谐矣,他便只能……
“贵主,小郎君!楚国公府上到了。”
牛车停了下了,常炳文上前禀告,打断他的思绪。
妙昙在素芨和红绡的搀扶下跳下车驾,等昊辰跃下马,二人并肩入府。
楚国公崔栋早已携嫡子崔胜在正门相迎。
她的舅舅崔栋生得轮廓分明,英武高大,颔下一把美髯,大表兄崔胜却文弱清秀,观之可亲,父子二人并不相像。
“这是我阿耶阿娘的贵客,会稽郡昊辰小郎君。”
“好好好,快请进!”
彼此见了礼,一行人在正堂客套一番,用过茶点,崔栋引她与昊辰往府中最为僻静的摩尼院行去。
“阿昙,舅舅也是没有法子,好话说尽了,你外祖母还是点滴水米不进。”
“请了太医署奉常来看,都说就是这些时日了。”
“她也就愿意同你说上几句话,你见了她,替我们多劝一劝。”
妙昙今日登门,是来崔家探望病重的外祖母夏尔马氏。
出了献俘礼的祸事,宸王李旷连日都称病告假在家,不好出门探望外姑。王妃崔娉又一向与母亲夏尔马氏关系疏远,彼此冷冷淡淡,实在不像亲母女。那日崔娉听闻母亲楚国老夫人病重的消息,神情漠然,沉默半晌后,只叫她回崔府代为看望,请昊辰相陪。
在妙昙记忆里,她这位外祖母向来性情乖僻,虽则晚辈孝心侍奉,晨昏定省不敢有丝毫怠慢,也仍与舅舅一家生分不已。
夏尔马氏的居处在崔府东南角,院子里遍植矮木丛生的摩利伽,夏季花开如雪白繁星,香气馥郁,轩阁前还有一株火一般灿烂的金输迦树。
这位来自天竺的老夫人喜静,院中只肯留下两位洒扫侍候的使女。此刻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清苦微腥的药气从阁中传来。
“阿娘不喜见我,我先回正房了,你们去见见她吧。”
等崔栋一行人离开,妙昙与昊辰对视一眼,吩咐素芨等人候在外头,举步迈入阁子。
薰人的药味盈满室内,外室有个使女正熬药。
一扇素绢纱屏风立在正中,绕过屏风,便见一个枯瘦的老妇人躺在胡床上。
她灰白的头发盘起,高鼻深目,爬满皱纹,肤色雪白,一脸病容,神情却很平静,依稀可辨年轻时的明艳。
额上涂着以檀香末和朱砂画成的提拉卡,皮肤松弛的手握住一百零八子罗勒子念珠,手腕一圈圣线,素白僧衣裹身,右肩袒露,不饰一物。
她双目失神般望着高案上鲜花清果环绕供奉的神龛,那里安放着面目祥和的四臂尊神像。
听到有步履声渐近,她阖上双目。
“不是说了,不必再来吗?”
“外祖母,是我呀!我是阿昙哪!”
娇软的女声清泠泠响起,夏尔马氏一怔,缓缓转过头睁眼看去。
小娘子身着穿枝海棠纹藕色袒领半臂上襦,肩搭轻纱帔帛,腰系联珠纹十二破间色裙,蹬着一双镶嵌珍珠云形锦履。
眉心一点朱砂,乌发如云,鼻梁挺秀,目深有神,姝丽端妙,风姿初显。
妙昙笑吟吟、俏生生的立在屏风前,右侧身旁还有一位萧疏轩举,绝世出尘的少年郎,他二人站在一处,恰如两朵并蒂莲花。
昊辰端端正正的朝老夫人行了肃礼。
“不必拘礼,小郎君请坐。”
待他坐于一边的坐墩之上,妙昙早已几步上前,敛裾坐在塌边。
“阿昙?你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你父亲母亲还好不好啊?”
夏尔马氏轻轻拉过外孙女娇嫩的手,缓缓询问,她的声音虚浮无力,微带颤音。
“您且安心,阿耶阿娘一切都好。”
“一年未见,您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听说您胃口不好?您想吃什么?我请天竺厨子来为您做,好不好?是舍俱梨饼还是甜饺?”
妙昙回想起幼时在楚国公府度过的一段短暂的时光,她陪在外祖母身边,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夏尔马氏终年苦修,素面朝天,简朴至极,那时已是知天命之年,可她风韵犹存,仿佛是落霞的最后一抹艳光化身,美得摄人心魄。
如今躺在床上这个面容枯槁,眉目间暮气笼罩的老妇人,全然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我什么也吃不下,不必劝了,我心中有数。”
夏尔马氏淡然一笑,不愿再多谈。
轻叹了一口气,妙昙忧愁的望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昊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忽然问道: “夫人可是有什么心愿未达成?”
“小郎君明心慧目。”
她目露赞许之意,看了看他,又回眸看看自家外孙女,一向冷淡不苟言笑的面容染上几分慈蔼。
“我有一些东西,死后带不走,又不想它们就此埋没,一直想托付与人。”
“檀奴。”
一名使女从外室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听候她吩咐。
“去把那件东西取来。”
不多时,那女使从库房回来,双手捧着一个乌金木匣子。
夏尔马氏示意妙昙接过,匣子沉甸甸的,她搁在膝上,犹疑的打开锁扣,开启的一刹那溢出熔金一般璀璨夺目的光芒,照得室内愈发明亮。
“这是……”
匣子里静静安置着一整套的手镯,臂钏,璎珞等各种黄金饰物,这些首饰的下方还压着一件如流金浮动一般美丽绚烂、光彩夺目的衣裙。
“这是缕金衣。”
“这些是我婚前,你外祖赠给我的。”
她的目光流连在璀璨的衣饰上,一缕柔情从眼中划过。
这可真是奇怪,妙昙常听舅舅和大表兄提起,外祖生前待外祖母如珠如宝,可外祖母待他却极是冷淡,她常年闭门苦修,夫妻之间几同分居。
后来外祖早逝,外祖母寡居二十余年,也未见丝毫悲痛之意,如今这情状,仿佛另有隐情?
“阿昙,我将它赠与你。”
“外祖母,这不……”
“我从不求人,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夏尔马氏轻飘飘地打断她的话,微笑着凝视她。
“阿昙,你换上它,叫外祖母看看,好不好?”
妙昙转头看向静默的昊辰,他冲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好吧。”
拗不过外祖母执着的眼神,她捧着匣子随使女去了厢房。
“小郎君,阿昙很任性罢?”
送走了外孙女,夏尔马氏捻了捻手中的念珠,微微阖上双目。
“并未,阿昙是个极好的小娘子。”
他暗自腹诽,只是偶尔有些孩子气,说话能将人噎死。
“她的确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娘子。你以真心待她,她便也以真心待你,谁会不喜欢她呢?”
从前那个小小的娃娃蹒跚跟着她,陪她茹素,陪她每日清晨普祭,陪她念诵曼陀罗。
一转眼,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华初绽,身边也有旁的小郎君了。
昊辰在一旁听着,这话他不知该如何接。
只觉妙昙的家人都有些古怪,长辈与上一辈间几乎疏淡到不相往来。实在谈不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可偏偏生在这样的家庭,不论真情假意,明面上,妙昙却总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实在是怪哉!
沉默了半柱香的辰光,却听那位老夫人又开口了。
“阿昙同她大表兄也从未这样亲近过,昊辰小郎君,是从未有过的例外呀。”
这话听着甚是奇怪,他眉峰轻皱,正欲解释一番他与妙昙之间的债主债务关系。
“外祖母!”
清脆的叮铃铃之声随主人欢快的呼唤出现,他闻声看去,满室盈光。
薄金色的轻纱在她身后飞扬,纱丽自她左肩缠过,抹胸与衬裙之间,在朦胧光华里露出一截雪白纤细不堪一折的腰身,青涩而不失曼妙。
这抹辉煌的金不是凡俗的颜色,它流光溢彩,仿若采撷自天边的第一缕日光。
它化作纱丽,化作衬裙,化作抹胸,化作她玉白腕间的手镯,化作她纤细脚踝上的足铃,化作她丰盈双臂间的臂钏,化作她蓬松乌髻上的花鬘,化作她饱满额间的额饰,化作她精致耳垂上的耳珰,化作胸前那副华美的璎珞,化作——那步伐轻快,盈盈拜倒,明媚庄严的妙女郎。
他怔怔的看着她,想要避开眼去,可一时竟觉她的容光无处不在,无隙不入,这副少年人的皮囊只能悄悄、悄悄地红了耳垂。
“外祖母,你看!”
妙昙轻盈旋身间,巧笑倩兮,眉心一点艳红的迪勒格,柔软腰肢摆动,做了个婆罗多舞中的起手式。
夏尔马氏痴痴的望着她,暗沉的眸子仿佛被点亮了,枯朽的面孔一瞬间仿佛容光焕发,眼中爱恨交织,神情虔敬又激动。
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朝阳初升,霞光万斛,千里熔金。
她挣扎着半支起身子,倚在靠枕上,压下喉头的哽咽,只是不住的点头。
“好!好!好!”
好半晌,她才在妙昙慌了神的安抚下平复下心绪。
“今日,是我这些年最快活的一天。”
“阿昙,我还有一物,要交予你。”
“那是陪我远行万里来到大周的一把维纳琴,它放在库房里,积灰已久,你将它取回去,好好地替外祖母保管。”
妙昙秀美微蹙,有些不安。
“您怎么不交给表兄?”
“他不是识得这把琴的人。”
外祖母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妙昙不解其意,但老人家一脸期冀,她也不能辞拒,只得点点头。
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她长出了口气。
“好,那你同昊辰小郎君去吧,我叫檀奴领你们去库房。”
或许是说了许久话,夏尔马氏此刻卧在胡床上,看上去精神疲倦。
“那……外祖母,我和昊辰便告辞了。”
转身离去前,昊辰不经意瞥了眼高案上妙法庄严的神像。
肤色绀青,佩戴宝石、花环,法身有四臂,各持法螺、转轮、莲花、金刚杵。
他曾于瑶池宴上见过西土阿弥陀佛,却不曾闻西土还有哪一位神祇生的这般奇异。
目送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渐行渐远,室内重又寂静下来。
夏尔马氏的唇边勾起释然笑意,眼里浮上了晶莹的水光,她阖上双目,缓缓合什双手,虔敬的举过头顶。
“礼赞上主!上主啊,神明回到了祂的世界。”
花果簇拥间,那尊神像静静站立着,笑得慈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