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皱碧水,刹时,院子里寂静得只有风动枝叶的簌簌之声。
他这一番话发自本心,难得情真意切,自觉滋味复杂难言,一丝怅然莫名掠过心间。
体谅她乍闻这个消息,昊辰默立了半晌,也不催促。可身后那人却仍吝于只言片语,他一时疑惑,想问问她究竟是怎个意思。
哪知一转身,看见妙昙攥紧帔帛,掩在唇前,眉眼如新月弯起,笑得不能自已,却还要忍着不出声,如花枝乱颤,当真是辛苦得很。
“你、你、你!”
按捺不住一股无名怒火窜上心头,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开阖,指着她连连点头,神色甚是难看。
“有何可笑?你为何总爱无端发笑?!”
“我连笑都不许啦?你好生奇怪,难道你想看我为你哭?可惜我生来只会笑,不会哭。现下你是看不着了,兴许往后我能哭给你看呢?”
她也不怕他,竟还反呛了一句。
昊辰被她一噎,心中顿生挫败之感,索性撇过头,闭嘴不言。
只是颊边紧绷,想必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显见得是动了真气,妙昙连连摆手止住笑,不敢再招他。
“你…你别气呀,我不笑就是了。”
两根纤纤秀指小心翼翼的伸出,捏住面前之人那月白的窄袖边沿,轻轻晃了晃。
“我此刻还未想好要什么,不如等你离去前,我再告知你,好不好?”
俊逸清朗的小郎君轻叹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
“好。”
欠她一桩大因果的是他——化身昊辰的天界之主柏麟帝君,无论如何,总要叫她悉遂所愿才是。
“我信你言出必践。”
雨后初晴,天边朗日乍现,融融日光穿过娑罗双树的婆娑枝叶间,洒遍她周身。
这样灿烂明媚,眼含期冀,软语轻言的稚嫩小娘子,谁又当真忍得下心拒绝呢?
想不到,凡间走一遭,还未及度化魔煞星,倒先遇上了这个天魔星,存心要来克他,他却束手无策。
清净的日子没过几日,朝廷在下发给各地藩镇的进奏院状里宣布了一个消息:十日后,朱雀大街朱雀门前,大周将举行献俘礼。庆元皇帝已下敕令,斩首东突厥皇族,要以其鲜血头颅告祭宗庙社稷!
如此,大周朝炸开了锅,不忍者有之,痛快者有之。对长安的百姓而言,俱欢欣于他们又有一出新热闹可看了。
摩利可汗被斩首那日,艳阳高照,场面极其盛大。
长安城中轴大街——朱雀长街上被挤得水泄不通,往日可并行二十余辆卷棚车的宽广大道,今日乌压压一片立满了人。
长安人,西域人,突厥人,大食人,波斯人,昆仑奴,扶桑人,新罗婢……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意,人人都在笑,欢欣鼓舞的仿佛在经历一场举世的盛典。
而仅有的幽咽哭声,从朱雀门前传来。
莫赫咄舍的亲眷族人们,无论老弱妇孺,不分男女,都身着囚衣,披头散发,被绳索绑缚着,面容悲戚,神情恐惧,泪眼婆娑的跪在那里。他们有的虔诚仰首,向天喃喃自语,嘴里急促的念叨着什么。
周边都是高大健壮,披甲执锐,杀气凛然的周朝士兵。
隔着薄薄的幂篱轻纱,居高临下,妙昙看得很清楚,她猜想,那或许是突厥人所信仰的萨满教中的某种祈祷咒语。
这些人的性命今日就要到尽头,绝望之下,能寄托的也惟有苍天了。
她眸光移转,看到了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莫赫咄舍,他该是与她阿耶一般年纪,可头发已经花白了,看上去比他阿耶还要大一辈,中等身材,深眼窝,鹰钩鼻,瞧着再普通不过。
这位可汗神色漠然,即便身负绳索,沦为阶下囚,也依旧跪的笔直,眼神桀骜,脊梁亦不曾弯下一丝,使人一眼便注意到他,像是一只被捆缚的鹰。
“这位摩利可汗临死不惧,倒真让我有几分佩服。”
妙昙对身侧的昊辰低语道。
他们登上了勤政楼,身边都是前来观看献俘礼的世家子弟、名门淑女,三三两两,结伴成群。
这样重要的日子,宸王要陪在圣人身边伴驾,自然无暇顾及女儿,王妃又素来不喜这些杀戮流血的场面,妙昙索性便缠着昊辰陪她一起来了。
“从容不迫,这份气度的确叫人佩服。”
“可他本乃一国之君,纵然亡国,若是当众涕泗横流,岂非太过难看?左右都是个死,死的慷慨些,也不负他一世威名。”
昊辰淡淡开口。
妙昙点点头,深以为然,她凭栏眺望,只见不远处浩浩荡荡的卤簿仪仗出了春明门,往朱雀门而来,帝王玉辂当先,宸王紫袍玉带乘马随后。
“是阿耶!他们来啦!”
欢快的摇了摇身侧之人的手臂,妙昙伸手掀起了幂篱,在原地蹦了蹦。
“你当心失足跌下去。”
她怎地如此活泼好动?没奈何,昊辰只得隔着宽广袍袖拉住她手腕,使她不可乱动。
帝王辂车驾临,万民敬拜。
庆元帝李嵘一身衮冕,红衣绛裳,绣着日、月、龙、虎十二章纹饰,冕垂白珠十二旒,系革带,佩剑,脚蹬六合靴,笑得不加掩饰,在子民面前尽显天子威仪。
内侍监王保龄等人请圣人落座于刑台之前御座上,宸王与一应重臣均坐于下首。
在被押到朱雀门行刑之前,这些东突厥俘虏早在晨间便被牵到社稷坛、太清宫、太庙一一告天示祖。
直到午间,等待圣人亲自前来观刑。
朱雀门前,大理寺卿手捧皇帝诏令,面对聚集于此的数万百姓,朗声宣布大周庆元皇帝对东突厥摩利可汗莫赫咄舍及其王族亲眷的裁决——斩首示众!
台下朱雀街万民欢呼,刑场上东突厥王族哭声震天,他们的视线扫过所有大周人,泪眼里交杂着愤恨、无助还有恐惧。随着一批粗壮的刽子手握着锃亮的银色大刀站在他们身后,这些人脸上只余下绝望与麻木。
等到午时三刻,日头最盛,即将行刑之时。
庆元帝忽然起身,缓缓走到距莫赫咄舍几步远处,笑眯眯的盯着他,志得意满的开口了。
“摩利可汗,不修王德,屡次三番侵门踏户,杀我子民,犯我大周,罪恶滔天!”
“今次汝败于吾手,可悔?可服啊?”
莫赫咄舍抬眼,仿佛吝惜一般瞥了李嵘一眼。
“悔?我的确悔。如有来世,我宁愿在草原上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放羊郎,和妻子孩子平静的安度一生。而不是被权力斗争裹挟着推上王位,在争权逐利里只为保全自己,最终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
他眼神放空,极悠远苍凉,似乎透过大周青蓝的天看到了他的故乡突厥草原。
沉默了一瞬,莫赫咄舍忽而放声大笑,笑声之中满是讥诮。
“哈哈哈哈哈!”
“服?大周的皇帝!你哪一点值得我服?!你登基七年有余,文不成武不就,也配我高看一眼?!”
一瞬间,王公贵族们大惊失色,从四面八方爆出民众窃窃私语之声,庆元帝的脸色骤然阴沉。
“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
莫赫咄舍冷笑一声,眉宇间漫上几缕癫狂,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台上某一处。
这举动令妙昙心里“咯噔”一跳,她倏地一把攥住昊辰的袖子,面色微变,心口如擂鼓振动。
“怎么了?”
昊辰担忧的看向她,话音刚落,刑场上那引颈待戮的东突厥可汗突然朗声高呼。
“若论当今天下!令我心悦诚服,甘愿俯首拜倒之人,只有一位!”
“我数次败于此人手下!吐谷浑、吐蕃、高句丽,他战无不胜!乃我眼中的大周战神!”
这只来自草原的鹰王,死死的盯着台上那一人,嘴角溢出一丝诡谲的笑意。
他的眼神亮的可怕,瞳孔深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以仇恨做柴火,仿佛要燃尽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点野心和欲望。
“莫赫咄舍只服昔年大周朝孝德昭著、允文允武、杀伐果决的昭穆太子殿下!”
“——今之宸王李旷!”
昊辰猛地抬头向宸王看去,他一动不动,宛若一座雕像般端坐高台之上,面无表情。
待得回转视线,却见妙昙一手紧紧握着栏杆,咬着下唇瓣,脸色惨白。
“妙昙……”
朱雀街此刻静极了,一段尘封的陈年旧事被重提,捋的是帝王逆鳞。万民缄口,百官心惊肉跳,俱是低眉敛目,不敢作声。
李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黑黢黢的眸子锁在莫赫咄舍身上,胸腔急促的起伏,怒火冲上他的天灵盖,一点点灼烧着他的神智。
“昭穆太子!昭穆太子!”
“十年韬光逐薮、含章未曜,当真就磨尽你的意气风发了吗?”
莫赫咄舍的呼喊声越发的洪亮,响彻朱雀大街。
“可恶!可恶!”
庆元帝忽然爆出几声怒喝,劈手夺过一位刽子手的大刀,广袖扬起,用力斩下!
人群里发出几声惊呼,勤政楼上,有胆怯的贵女倒吸了一口凉气。
昊辰眉心紧皱,眼疾手快的覆住了身侧小娘子澈净的明眸,她此刻温顺异常,浓翘的长睫颤动,轻挠着他的掌心。
李嵘手起刀落,莫赫咄舍的头颅如西瓜一般掉落,无头的尸身缓缓跌落尘埃,黏稠的血溅上银白的大刀,染红了帝王怒意勃发的面庞。
“杀!”
“都给朕杀干净!”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突厥王族尽皆斩于朱雀门下。
庆元七年,帝下诏,追封东突厥摩利可汗莫赫咄舍为戾王,谥号“荒”,令火焚其尸,葬于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