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话如惊雷贯耳，妙昙心中一颤。
微一失神，执瓢的手一抖，半瓢清水洒落进鼓沸的茶缶里，滚烫的水珠溅在娇嫩的手背上，痛的她“嘶”一声缩回手。
“公主？！”
使女们俱发出惊呼。
昊辰猛地抬眼看向茶炉边跪坐的小娘子，脸色一变。
他倏地直起身，正欲上前，王妃却已抢先一步拉过妙昙坐在身侧。
“怎么这样不小心呐？”
她嗔怪的横了女儿一眼。
王妃身边的杜女史赶忙送来药膏､冰块，崔娉捧着妙昙的手为她细细冰敷。
“母亲怎么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儿一直陪在您和父亲身边不好吗？”
妙昙勉强挤出一丝笑，眼含委屈的看着她。
“那自然好，只是……我们又能留你多久呢？”
崔娉轻柔的握着女儿的手，为她擦药，声音渐转低沉。
“再则，待有一日，我与你阿耶都故去了。那时你独身一人，又该依靠谁呢？”
女儿的终身大事始终是她与郎君的一块心病，只有越早定下来，夫妻俩心里才越加安稳。
“你崔大表兄哪里不好？你幼时不是极爱与他一同玩耍？他性子敦厚温和，与你更是姑表之亲，你又是公主，出降的亦是母族，他绝不敢对你不敬。”
“他是清河崔氏长房的嫡长子，如今是宗子，将来便是清河崔氏的家主。你若嫁过去，将来便是门阀宗妇，定能一生富贵安泰。”
“母亲也不是逼你，阿昙，为人父母又怎会害自己的孩儿呢？”
“咱们家富贵已极，只求你能一生平安顺遂，寻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那我与你阿耶此生最大的心愿便已了了。”
母亲的目光殷切，怀抱柔软，展臂拥着她徐徐劝说。
昊辰在一旁垂眸静听，只觉王妃的话语焉不详，似乎意有所指。
女儿家如此私密之事，她却旁若无人般自顾自的与妙昙谈起，全然忘了此间还有一个外男。
某一刻，他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猜测，然而这缕神思却如轻烟一般闪逝而过，快到他来不及捕捉，来不及细细琢磨。
妙昙半依偎在崔娉怀里，微微一抿唇。
“阿娘，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世代联姻，只怕是看不上您的女儿呢。”
以清河崔氏为首的五姓七望，已绵延数百年，屹立几朝不倒，族内人才辈出，为官作宰者不胜凡几。
五姓七望恃其望族，世代通婚，而耻与诸族为婚。传至本朝，乃至敢拒婚亲王公主，唯恐降其血统。
在世人眼里，其门第之清贵是连大周皇族也难以企及的，朝代更迭亦丝毫无损于这些门阀世家的声望。
“他敢！你身上也流着为娘的血，你亦是清河崔氏之后。”
崔娉柳眉一竖，眸光精厉。
她自己便是出身清河崔氏长房的嫡长女，尚在闺阁之时早已心属宸王，有情人两情相悦。崔氏女本不外嫁，其时，族人尽皆反对，幸得阿耶一力促成，她方能与心上人成就眷属。
“撇开这个不谈。儿听闻崔大表兄与卢氏的嫡女自幼是有婚约的，咱们又何必做那毁人姻缘的恶人。”
“旁人还以为是昭襄公主飞扬跋扈，非要抢人未婚夫婿呢，届时我岂不成了人家的笑话谈资？”
“有大母在，阿娘阿耶莫要烦忧，我即便要嫁人，那人也须得是我真心喜欢之人。”
虽则女儿说的在理，但见她一脸不情愿的模样，崔娉仍是没忍住，泄气般戳了戳她的额头。
正欲数落她几句，一道松快浑厚的男声倏地响起。
“一大早便这么热闹，说些什么呢？”
李旷大步迈入正院厅房，顺手解下腰间的班剑，扔给身后跟着的户奴昆海。
“阿耶！”
甫一见他，妙昙便欢呼一声，跳起来奔向父亲的怀抱，轻盈的像一只快活的画眉鸟儿。
“公主真是小孩子心性。”
杜女史扶着王妃趿上木屐盈盈起身，笑着打趣。
李旷笑呵呵的摸摸女儿柔软的发髻，一把抱起她，又轻轻掂了掂才将人放下。
崔娉迎上前去，无奈的看着父女俩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做着幼稚的游戏。
“大王。”
隔着几步远，昊辰朝宸王端正肃拜一礼。
少年郎风姿仪容俱极佳，身子笔挺，不卑不亢，正如高山寒雪，峻岩青松，令人心旷神怡。
“哎，小郎君不必多礼。”
他赶忙一抬手止住昊辰的肃礼，欲要近前几步，和颜悦色的同他说几句话。
怎料妙昙一闪身挡在她阿耶身前，还顺手把李旷往崔娉处推了推。
“阿耶，你一早便赴朝会，还未用朝食，定然饿了吧。”
“阿娘，你陪阿耶用膳吧，我与昊辰就不烦扰你们啦。”
她语调俏皮，边说着边暗地里偏过头，冲身后这人眨了眨眼，笑得狡黠。
昊辰不解其意，蹙眉疑惑的看向她，忽然腕间一紧，隔着丝缎面料，小公主握住了他的手腕，微一使力，便拉着人往室外一路小跑而去。
“阿昙！你要带昊辰小郎君去何处啊？”
“哎？！贵主，您慢些走！仔细绊着！”
身后传来阿娘没好气的呼唤，阿耶柔和的劝慰低语，还有杜女史的焦急担忧之声。
妙昙只做不闻，把一切声音都抛在脑后，只管拖着身边人一路疾行，提着裙角，步履轻快。
“妙昙，我尚未与大王、王妃请辞！就这样离开…”
“哎呀！我阿耶阿娘从不在意这些虚礼！”
“你拉着我要去何处？”
“带你去个清静的地方。”
盯着女儿如蒙大赦般远去的背影，崔娉气得轻锤了两下身侧笑得开怀的郎君。
“你还笑？这个不争气的！我同她说的话半点没放在心上！哪个女儿家如她一般行事大胆放纵？”
李旷一把揽过妻子的细腰，全然不在意。
“我们仅有这一女，纵然她骄傲放肆些又有何妨？她乃宸王之女，先皇承平嫡系一脉唯一的嫡女，行事何须顾忌？”
“娉儿，莫要操之过急了。”
崔娉冷笑一声，妙目横了丈夫一眼。
“你不急？那日在蓬莱殿里，我可听阿家说了，今上打着什么好主意呢。”
“阿昙的事一日不尘埃落定，我便一日寝食难安。”
“瞧他方才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怕只怕你女儿如今一门心思吊死在一棵树上。却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呢！”
妻子的话叫李旷失笑不已，他伸手替她扶了扶蓬松乌鬓边略有些歪斜的金步摇。
“来日方长，倒也未必。”
“娉儿，你是当局者迷啊。”
小娘子轻软飘逸的纱罗帔帛，绮丽鲜亮的裙裾，与小郎君那华贵内敛的丝缎衣摆，接连拂过光鉴发亮的联珠纹青石地砖；拂过高高的紫檀木镂卐字符门槛；拂过大雨之后铺满落花的香甜小径；拂过奇绝的太湖石假山与那连绵的玉白石台阶，一前一后，随风扬起，若即若离。
一路分花拂柳，穿廊过庑，他任由她拉着进入一处疏阔院落，方才缓下脚步。
“我不耐烦听我阿娘说教，我知你定也苦恼该如何应付我阿耶。”
“这里离他们远远的，我出生在这个院子里，是个难得清静的地方，有否让你觉得自在些？”
小公主放开他的手腕，仰起脸，难得正经的询问他。
昊辰讶异的看了她一眼，心里微微有些触动。
她竟如此敏锐，倒也真让她说中了。自下凡以来，他放下天界帝君的矜傲，不再高高在上俯察凡间，而是学着像一个凡人那样，体验俗世种种，于世态人情上虽已洞察几分，却也早已疲于应付那些繁琐的人情礼节。
“多谢。”
他不欲多言，只将这份体贴暗自记在心里，两人默默无言的步入院中。
无论是河洛郡还是长安的王邸，昊辰所见的各处亭台轩馆俱是花木扶疏，但这处院落却截然不同。
攀墙援壁的忍冬花开如散星，一池绿水静卧院中，只在墙角一东一西生长着四株并不算高大的乔木，一眼望去，庭院似雪洞般清寒。
“这是……娑罗双树？”
他不自觉走近细观，正是两株阔叶浓密的难胜树，五瓣白花覆盖枝叶，花蕊金黄，妙香清芬，秀盖玉华，形似宝塔，胜妙庄严。
“你竟然识得此树？”
妙昙兴味一起，几步上前，与他并肩立在难胜树下。
此树源自西土，梵名娑罗双树，意为“高远坚固”。
大周国甚是罕见，唯有长安第一大刹——兴国寺内有两株。
那是周土的第一棵与第二棵难胜树。
昔年，前朝一位大法师为求取大乘佛法，远赴天竺，揣回一颗难胜树的种子在袖中。待行经万里之遥，抵达故国，他却早已忘了。因缘际会，这颗种子落在他的禅院中南方一角，后来破土而出，径自生根发芽，百年匆匆而过，已长得枝叶繁茂，高大挺括。
说来也奇怪，兴国寺里那两株难胜树所结的种子，后来无论多少高僧名士求取，将之种到何处，又如何精心养护，却再也无法使第三株难胜树长出。
“尔时，世尊在拘尸那竭城本所生处，娑罗园中双树间，临将灭度。”
他右手轻轻抚上树干，双目注视着浓密的枝桠，与枝叶间星星点点的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从前闲时也看过释教经典，所以略知一二。传言释教佛陀于此树下涅槃，但此树仅长于天竺，听闻大周也仅兴国寺中有两株。乍见你院中这四株，确实令我惊异。”
话音一转，昊辰侧身看向她，目若深潭。
“依佛法而言，这也是你极大的缘分了。”
妙昙红润妍丽的唇一撇，仿佛极为不屑。
“什么缘分，不过是我出生时，有人讨巧送来的种子罢了，本来无人照料，谁知竟也长大了。”
“后来我年岁渐长，搬出这里，又几年，举家往河洛郡封地。若逢我不得已身在长安，心中时常不畅快，便喜独自一人来这里，坐在树下，心便静了下来，忿郁之气也渐渐消除，倒是个令人心平气和的好地方。”
她右脚一动，树下一块圆润光洁的卵石便被踢入一旁平展如镜的池水里，搅动一潭绿波。
“长安还不好？恢弘帝都，旷绝古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地。”
这一朵人间富贵花，生长在天下最权高位重之家，受凡间帝王龙气滋养。如此，她却想逃离这里？
“长安自是繁华似锦，一等一的富贵风流之地。我自小出生在这里，知长安城样样皆好。唯有一点，它不如河洛令我心安。”
她这样说着，连眉目也染上了清愁。
“你在忧心？王妃今日那一席话……”
这种事情，他一介外男，本不好提，看她心情忽然低落，他便脱口而出。
话到一截，心知很不妥，又懊恼的住了口。
妙昙本来被勾起沉郁心思，见他说了一句又不肯再说，玉白的耳廓染上薄粉，与他樱桃般红艳的唇色交相辉映，看得煞是有趣，不自觉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被她这样一笑，昊辰更觉窘迫，清寒的桃花目一横，反更添颜色。
一阵清风拂过，吹动娑罗双树的枝叶，哗啦啦作响，几朵洁白小花乘风飘落枝头，有一朵恰落在昊辰乌黑发顶。
妙昙踮起脚尖，抬手凑近他，昊辰被她惊得慌乱后撤一步。
“你做什么？！”
她攀住他胳臂，轻斥一声。
“你莫要乱动，有东西落在你发顶啦！”
随着温热的身躯凑近，清雅悠长的馥郁幽香从她身上袭来，他一眼也不眨的直视不远处攀墙覆瓦的柔韧忍冬，心里一跳，脸颊有些热意。
“你瞧！是它的花落在你发间了。”
她靠近的动作仅是一瞬，昊辰却颇觉不自在，非是抗拒，只是……乱了一瞬心神。
妙昙一手指向头顶的娑罗双树，另一只手纤秀嫩白的两指间拈着小小一枚五瓣雪色花，笑吟吟的举到他眼前。
他扫了眼这枚花瓣，定了定神，视线却落在她额间，剑眉轻皱。
“你额角怎么回事？如何红了？”
“啊，无事，应当是方才阿娘戳我时失了轻重，力道稍重了些。”
随手揉了揉额角，阿昙不甚在意。
阿娘素喜留长指甲，精心修剪养护，染上鲜亮的红蔻丹。然而这指甲最大的用处便是时常掐一掐她阿耶，今日竟叫她也享受了一番。
小娘子细皮嫩肉的雪肤，被尖细的指甲一戳，本只是略破了点油皮，有些发红，此刻被她粗鲁推揉，却红的更吓人。
昊辰默然不语，移开她粗鲁揉推的手，右手掐诀，心中默念，指尖微光一闪。
妙昙只觉伤处微微一凉，下一瞬，发红的肌肤便完好如初。
“你……你……”
抚过不留一丝破皮痕迹的额角，她瞪圆了眼睛惊异的看着他。
“妙昙，再过些日子，等回转河洛郡，我便要离去了。”
昊辰负手转身，浓睫低垂，凝视着一汪碧水，忽而开口。
“府中修养之时，我已自行参悟一些道家术法。”
“耽误了月余，身子已恢复十之八九，我也该动身前往少阳了。”
“幸得遇你，我这一遭才免于许多苦难，你的恩情，昊辰难以为报。我在此许下诺言，只要你之所愿，不违天理公义，经年之后，我必将令你得偿所愿。”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