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风搅动骤雨，密集的敲打在大明宫紫宸殿的屋顶——那一片片细瓣莲黑陶瓦当上，发出玉碎琼裂之声。
乌云笼罩的长安城已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抬头便可见沉闷灰暗的天，目之所及一派墨色淋漓。
长安一百零八坊流言纷纷，庆元七年是极为不详的一年。
庆元七年夏，山东诸州、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大旱。
庆元七年六月，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
逢此天灾祸患不断，朝廷百官商讨对策赈灾救济已是焦头烂额，岂料又有东突厥大举挥师南下。
当醉卧胡玉楼、流连平康坊的五陵轻薄儿闻知边关急报的时候，突厥人的铁蹄已经越过了破败的长城，势如破竹般摧毁了周朝的戍关边军，践踏在富饶的河西土地上。
这些从草原深处奔袭而来的野狼，天性贪婪又狠戾，誓要从安逸已久的周朝人的身上撕咬下一块肥美的血肉。
边境噩耗连传，一封封战报雪花一样飞入大明宫。
从前线传来了消息，据说那些东突厥人都是吃人的恶鬼，他们奸淫掳掠，凶残暴戾，毫无人性。东突厥国内闹饥荒，人民腹饥少食，便俘虏周朝边城之民，烹杀周人为食，以果腹。
他们已经逼近泾阳，长安士族显宦们惶惶不可终日。
内忧外患之下，大周的君主已数月难以安寝，脾性愈加喜怒无常，稍有不称心之处，动辄暴躁易怒，严刑惩处。宫人臣属皆战战兢兢，行事小心，莫敢违逆。
七月，庆元帝终于下诏，天策上将、宸王李旷临危受命，率八万长缨军自马邑突袭东突厥都城定襄。
两方交战不足一月，突厥大军便溃败，定襄城破。周朝大军俘虏东突厥士兵十余万人，活捉摩利可汗及其亲眷。
八月初，宸王班师回朝，宇内称颂。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周人无不因此欢欣鼓舞，扬眉吐气。
经此一战，周边吐蕃、吐谷浑、西突厥、高句丽诸国皆慑于周军威武之师，蠢蠢欲动的雄心暂时安定蛰伏。
“可见天佑吾大周！蛮夷列国不自量力，竟敢犯吾上国威仪！”
紫宸殿中，御座之上。
大周的君主李峥眉头舒展，一扫连月来晦暗阴沉的脸色，容光焕发，眼角眉梢透着喜意。
“此战亦有赖王兄智计，内施反间计诱之，外以强兵攻之，里应外合，方拿下东突厥这心腹大患！”
本朝文武四品以下依班序立于庭，百官之中，一人出列。
“是圣上福德深厚，泽被大周，兼长缨府众将士英勇无畏，冲锋在前。”
“旷不敢居功，此役幸不辱命。”
宸王李旷已近知命之年，身形高大，生得挺阔俊朗，头戴委貌冠，身着紫色大科绫罗圆领朝服，皂靴玉带，腰悬班剑，手执玉笏，言辞稳重，姿仪从容。
“王兄依旧如此谦逊呐。”
庆元帝意味不明的含笑赞许道。
“东突厥归降我朝，摩利可汗莫赫咄舍及其亲眷现下收押于司农寺，也未定罪。依众卿家看，该如何处置呢？”
百官之中，中书令赵雍当先出右列禀奏。
“圣上，我大周乃是文明开化之国，向来是以礼治天下、以德化天下。对待这些未开化的蛮夷，理应宽容开明、怀柔羁縻，以示圣上之仁厚宽恕，以示我大周上国之宽广胸怀，如此可令域外诸国诚心折服。”
“依雍之见，不如赐予莫赫咄舍和那些东突厥罪臣们宅邸、绢帛，将这些人锦衣玉食的圈养起来也就罢了，他们上下感念圣人慈心，定会安安分分。”
“至于东突厥故地，其子民向来野蛮彪悍，不服管教，并入版图恐怕难于治理，又多生事端。便可由圣上裁决，另立一位汗王旁支的稚子充作小可汗，奉大周为宗主国。我朝再派军队驻扎东突厥故地，震慑之，幼主无知，如何拿捏岂非任由大周做主？”
“卿之言有理……”
庆元帝捋了捋短髯，点点头，似是有些意动。
“圣上！兆以为不可！”
门下省侍中薛廷兆急忙打断他，愤慨不已。
“自庆元元年以来，周边蛮夷列国便屡屡犯禁。尤以东突厥最为可恨，其民刁恶，身具兽性，亦民亦兵，所行烧杀掳掠奸淫之举，种种恶行，不可胜数！”
“去岁至今，东突厥饥荒，自摩利可汗以下，盛兴圈养大周边民为畜，宰食人肉之风。其骇人听闻之举，实乃灭绝人性，岂可姑息！”
“何况突厥人狡诈，昔年太祖皇帝与之渭水订立盟约，欲比邻为友，东突厥却屡屡弃信背义，一再侵扰我大周！若依赵右相所言，扶植幼子为汗，将来稍有不慎，病猫成虎，便是养虎为患！”
“陛下！我大周苦东突厥久矣！若不趁此契机斩草除根，夷其王室全族，恐怕后患无穷啊！”
庆元帝素来不喜此人，他性子耿介正直，说话亦不婉转动听，常常直言犯上，最爱在朝堂上与赵雍争锋相对。
薛廷兆慷慨陈词了一大通，李峥也依旧神色淡淡的，只转而相询一旁默立不语的李旷。
“王兄怎么看呐？”
李旷执笏微一拱手，不卑不亢。
“薛左相所言的确引人忧虑，赵右相亦言之有理。”
“旷以为，不如恩威并济，使东突厥之地并入我大周版图。一则拆解突厥各部，令其混居，划地置州郡，我朝于各州郡驻军，其子民皆造籍入册。二则令其游牧民皆易作业为耕田织布，朝廷可派驻司农之官往来教导。三则施以仁政，开仓放粮，解其饥荒之急。四则各州郡设经学书院，传以诗书教化突厥稚子，长此以往或可徐徐令其改荒蛮习性。”
“至于……莫赫咄舍。”
话至此处一顿，李旷神色肃然，眼睑低垂。
“圣上可命太常寺太卜令择吉日大办献俘礼，当日诛摩利可汗及其亲眷族人，以儆效尤！”
他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宸王未免太过偏激！即便要杀，也该杀罪魁祸首，何必连坐其无辜族人？”
“无辜？那些被杀的大周子民便不无辜了？若轻轻放下，寒的便是我朝子民的心！”
“那东突厥人凶残至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入大周版图何用之有！”
紫宸殿里一时吵吵嚷嚷，两派互不相让，据理力争，如商贩街市一样热闹。
“肃穆！”
御座之旁的给事中见圣人脸色渐渐不耐烦起来，赶忙喝止这乱象。
待殿内静极，百官缄口，庆元帝方才漫不经心的问道。
“朕记得王兄并非嗜杀之人，缘何欲让朕下此狠手？东突厥也非沃土，即便纳入吾大周，也是贫瘠之土，犹如鸡肋，食之无味。”
大殿正中，端肃而立的宸王微微摇了摇头。
“斩莫赫咄舍及其亲眷族人是为斩草除根，并非旷冷血，只是太祖朝便是前车之鉴。此亦是杀鸡儆猴之计，若列国胆敢来犯，便知今日之东突厥即是彼之下场！”
“陛下，旷尝闻，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如此，可内抚东突厥子民之心，外扬我大周朝国威，亦可弘圣上文治武功。”
赵雍嗤笑一声，仿佛颇为不屑。
“恕雍无礼，宸王此举，实在多余。分明可挟幼主以令突厥，一劳永逸。想要教化突厥人，令其无异于我大周人，若无百年光阴，痴人说梦！”
“那赵右相又怎能保证，不会重蹈太祖朝之覆辙？即便幼主是一时傀儡，百年之后，怎知他会不会长成恶狼，携突厥人卷土重来呢？”
面对他的质疑，赵雍侃侃而谈。
“那只要叫日后的东突厥可汗都流着我周国皇族之血，不就皆大欢喜了？我朝尚有多位公主待字闺中，可世代与其联姻，便可……”
不待他说完，李旷便骤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右相说得倒是轻巧啊！想来，你若是身为女儿身，必然也会愿意为了大周而献身，远嫁东突厥那遥远贫瘠之地吧？”
“旷听闻，右相家中亦有一嫡女，已然及笄，尚未许配人家。”
他一提此话，赵雍神色一变，便知不好。
“既然右相如此慷慨大义，通情达理。圣上，不妨便让右相嫡女充为宗女，封做公主，嫁去东突厥，为我大周奉献己身吧！想来右相绝无异议。”
赵雍慌忙看向他，急赤白脸的否决了。
“宸王莫要顽笑，雍之女……粗鄙不堪，容貌丑陋。嫁不得！嫁不得！”
殿内诸臣尽皆窃窃私语，讥笑不已。
“皇室公主金尊玉贵，从前一样嫁得。右相娇娇爱女，粗鄙丑陋些也无妨，如何便嫁不得？”
李旷侧目而视，目若寒星，笑含讥诮，浸着凉意。
庆元帝看够了笑话，轻咳一声。
“公主联姻一事，赵卿莫要再提。如今盛世，自不须如此。”
安抚倚重的大臣，李峥抬眼看了看李旷，幽幽的叹了口气。
“王兄大才！果然从未令朕失望。便依王兄所言，拟诏令吧。”
赵雍只得领命，脸色有些不好。
“王兄奔波一月，想也疲累不堪，阿嫂与阿昙定是想念坏了。今次东突厥大败，蛮夷列国亦乖乖蛰伏。”
“王兄的宝剑从此可以入鞘，再也不必饮血了。”
庆元帝倚靠着隐囊，一番话说的别有深意。
“唯。”
墙角的铜制莲花滴漏发出滴滴答答之声，和着室外的瓢泼大雨，反衬得室内愈发静寂。
昊辰神思还有些恍惚、懊恼。
明明七日之前他人尚在河洛，怎么就没耐住身侧那小娘子的缠磨，稀里糊涂的便随着她北上长安了呢？
此刻他跽坐于簟席之上，不去看，也能清楚感知，上首那貌美妇人暗带打量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
这妇人高鼻深目，似有胡人血统，乌发高叠，肤色雪白，眉眼与妙昙有三分相似。颊边两抹斜红，描着花钿面靥，高梳反挽髻，气质高华，威仪内敛。
虽正当不惑之年，她却生得容色绝丽，秾艳无匹，恰如牡丹魁首，令人莫敢逼视。
“阿昙她只同我说了救下你的经过，却不知昊辰小郎君是何方人氏啊？离家这样久，家中大人可有来寻过？”
俊逸清朗的少年郎侧身一揖，自是从容应对。
“愚乃会稽人氏，父亲母亲俱因染疫离去。遭此横祸，昊辰无心再恋尘世，只欲往少阳派修仙问道，踏上仙途。哪知山林中遇贼人劫掠，身受重伤，幸蒙公主相救，不能报答万一。”
“原是如此。”
这小郎君气度清华，俊雅端方，举止有礼，非是池中之物。
如此品貌人物，又出身会稽名门，却无根基，原该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
宸王妃崔娉瞥了眼一旁专心煮茶的女儿，暗暗叹了口气。
“小郎君只管留在王邸，安心养伤便是，待伤好全了再上少阳派也不迟。”
“昊辰谢过王妃。”
崔娉的视线移开了，他放下心，回身端坐，静默不语。
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抚过琥珀色的大袖上的褶皱，崔娉想起那日在蓬莱殿上听到的消息，出声轻唤女儿的名字。
“阿昙。”
“阿娘？何事？”
妙昙随手拨弄了几下小风炉里的炭火，拿起水瓢正欲往茶缶中倒入泉水，听到母亲唤她，仰起玉白小脸噙笑看向她。
“今岁你也将满十三，过两年也及笄了。”
“阿娘想，先为你定下，你与你崔大表兄的婚事。”
“你意下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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