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辰！昊辰！”
从室外传来清脆欢悦的女声，声音渐闻渐近。
她又来了，手握书卷的小郎君揉了揉额角，轻叹一声。
果然，透过如意形槅窗，他瞧见那梳着双鬟髻，鬓簪灿金花卉的小娘子，提着裙摆，不胜欢欣的一路小跑着登上堂前石阶。
一堆使女宦者匆匆忙追在她身后，喊她慢些，生怕她摔着。
“你今日来寻我又是所为何事？”
昊辰神色无奈的看向她。
前日约他赏花，昨日邀他饮茶，也不知今日她又有什么主意。
小公主盈盈一笑，双肘支在案几上，倾过半边身子，愈靠愈近。
“咱们今日出府去，你陪我去北市逛逛。”
为了上街，她特地换了一件轻便的孔雀衔花纹藕荷色对襟窄袖上襦，臂挽雪青帔帛，腰系散点小簇花石榴红百褶裙。
眉心点了一粒红朱砂，明丽若天边朝霞。
“好不好嘛？”
“不好。”他温声道。
小郎君修长如玉的手执了书卷，轻轻抵在她嫩白的额间，不许她再得寸进尺。
“我既不会武功，又不能护卫你，你身边自有千牛备身楼校尉保护，我陪你去做甚？”
“楼校尉今日告假！”
妙昙撇了撇嘴，嫣红的唇委屈的撅着。
“我阿耶阿娘管束甚严，可怜我好容易能出府一次，还无人愿意陪我。”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妙目盈着水光，好不可怜。
昊辰微一迟疑，心还未下决断，话语却已先一步脱口而出。
“我陪你去。”
待到回过神来，他自是懊恼不已。
妙昙欢呼一声。
“素芨，红绡，他答应了！快快快！咱们可以走啦！”
他瞥了眼拉住他袖子的那只小手，小手轻轻拽了拽，他便也只能半推半就的随她一道出门。
也罢，他欠她的，凡间是还不清了。
只要无损公理正义，顺着她一些又有何妨？
河洛郡城仿长安城规制，设有南北两市，八十里坊。
其人烟之阜盛，街市之繁华，虽比不得长安城气象恢弘，在大周诸郡之中也是佼佼者。
妙昙戴着轻容纱制的幂篱，拉着昊辰的袖子，领他穿行在北市的街铺之间。
素芨、红绡、常秉文和几个带刀护卫则落后几步缀在他们身后。
街市上商贩叫卖吆喝之声此起彼伏，食肆里大蒸笼传出了蒸胡麻饼的香气，雪肤碧眼的胡姬挽起袖子当垆卖酒，铁铺里肌肉虬结的大汉赤膊上阵哐啷啷的打铁敲锤……
凡人嬉笑怒骂，街市上摩肩接踵。
昊辰想，这便是人间的烟火气罢。
“北市可比南市热闹多了，喏，你看！那些是从西域慕大周之盛名来定居的胡人，还有突厥人，回鹘人，他们大多聚集在北市做生意。那些是波斯人，他们极擅鉴定金银玉器。”
“至于南市嘛，因着靠近如意坊，那处多是些本地豪强士族的宅邸，还有书铺纸铺什么的，怪没意思的。”
北市上诸类店铺应有尽有，秤行、秋誉行、鼓行、笔行、肉行、鱼行、金银行、铁行、油靛行、法烛行、衣肆、药材肆、食肆、帛肆，胡琴铺、寄附铺、波斯邸，各种行当数不胜数。
她难得出来一趟，看的目不暇接，凡是有意思的店铺都要拉着他进去瞧瞧，也不忘和他讲解一番。
昊辰已有数千年未降临凡间，此刻目之所及，恍觉当今之世与上古部族相争之时已全无半分相似。
“哎？那是饮子肆！”
她忽然指着右侧的一间铺子，喜出望外的拉着他小跑过去。
“你慢些。”
他被她拽得一个踉跄。
“阿婆，要两碗乌梅饮！”
使女宦官们都等在外边，妙昙拉着他走进店里，笑吟吟的摘下幂篱。
这饮子肆的主人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婆婆，她赶忙请二人到方桌前坐下，端上两碗冰镇的乌梅饮。
“小娘子，我见你生得花容月貌，你的郎君也极俊俏呢。”
昊辰本就丰神俊朗，今日又着一袭天青色广袖长衫，更衬得他出尘淡雅、飘逸脱俗。
“你们二人实乃天作之合，般配极了。”
他神色一变，欲要反驳。
妙昙轻飘飘的瞥了他一眼，眼带狡黠笑意，先他一步澄清了误会。
“阿婆，他才不是我郎君呢，他是我阿兄呀！”
“啊，是老身眼拙，你兄妹二人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许是因为方才的误会，昊辰坐在她身侧，见她言笑晏晏的同店家搭话，只觉心里略有些不自在。
他灌了一大口乌梅饮，寒凉之气透过肺腑，顿时暑气燥热全消。
待妙昙慢慢悠悠的用完饮子，留下两枚庆元通宝，才施施然随昊辰离开饮子肆。
回到热闹的街市上，她便不肯再戴着碍事的幂篱，偏又怕热，昊辰只得与这娇气的小娘子共撑一柄三十二骨油纸伞。
两个人边走着，妙昙边有一句无一句的引他说话。
前方不远处，一家茶肆外黑压压的围了几圈人，吵吵嚷嚷的。
“前面发生了何事？”
“想是又有热闹可看罢。”
她带着昊辰往人群里挤去。
“这位娘子，劳驾让一让！让一让！”
茶肆门口，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死死揪着一个年轻郎君的粗布衣衫，哭得不能自已。旁边还站着一位清秀的妙龄女郎，神情悲戚，默默的举着帕子擦拭泪眼。
“大郎！你不能走啊！你若是走了，叫我们可怎么办呐！”
那郎君提着包袱，眉头紧皱，一副极不耐烦的模样。
昊辰不解的问身旁看热闹的人。
“老丈，这是发生了何事？”
“赵家大郎闹着要修仙！那两夫妻仅有这一个儿子，家里也并不宽裕，去年举债盘下了这间茶肆，好容易攒了些钱给儿子娶了个媳妇。哪知前段时日他儿子结识了一位散修，说他有仙缘，他非闹着要跟人家出走做修士呢！如今他家是勉强糊口，他再走了，赵家老两口和他娘子只怕就生计艰难了。”
妙昙打量了那郎君一眼，嗤笑道：“愚不可及！”
她近前几步，双手叉腰，冲那赵家大郎朗声道：“那郎君！听我一言！你不如先写一封和离书予你家娘子！再给你阿耶阿娘留下百金，叫他们安度余生，那时你爱修仙或寻死，便都随你！”
“你是何人？来管我家闲事！”
赵家大郎冲她没好气的吼了一声。
昊辰面色霎刹时一寒，一甩广袖挡在她身前，欲要开口。
妙昙却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舌灿莲花。
“你管我是谁！我不过替你家中大人与娘子抱不平罢了！你想逍遥自在修仙问道，独留你家娘子一人操持家业照顾阿翁阿家，你打的好主意！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若有万贯家财，家境殷实，你便是死在外头，你家大人与娘子也无甚可忧虑的。”
“她嫁到你家，福没享着，你跑去修仙，她倒如同没有郎君的未亡人！”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你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
“你连父母生养之恩与夫妻之情都不顾，这样薄情没有良心的人，你还想要成仙？天爷都不收你！我瞧你是在白日发梦！”
那赵家大郎被她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一副要厥过去的模样。
偏偏周围围观之人都极为赞同，她每说一句便都频频点头，这小娘子说话有理有据，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昊•老天爷•辰赶忙攥拳放在唇边轻咳了几声，转首侧目示意小公主点到即止，妙昙这才不情不愿的住了口。
昊辰今日算是开了眼界，真是……好一张利嘴，能将人气个半死。
他先朝那赵家大郎拱手一揖，随即温言缓缓道：“这位郎君，不妨听我一劝。我家中亦有修士，于修道一途也略知一二。”
“欲成仙道，先修人道。生恩不报，何以为人？人道不修，仙道远矣。”
“你若有坚定向道之心，不妨先与你娘子做个了断，再奉养父母至二老百年之后。那时你尘缘尽断，心无挂碍。若仍虔心不移，便离仙道不远矣。”
他一袭宽袍飘逸，长身鹤立，浑似姑射仙人，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令旁人不自觉信服。
赵家大郎先受了妙昙一番敲打，又得昊辰好言相劝，终是冷静下来，愿意同家人好言好语商量。
待得看够了热闹，已近日落，北市将要宵禁了。
塔楼上三百击缸声传来，人群渐渐散去，妙昙也拉着昊辰的袖子往王邸缓缓行去。
“你说的似模似样，他都听愣了。”
“成仙谈何容易，我观他既无慧根也无天资，此生应是无缘仙途。”
她促狭道：“好呀，原来你诓他的？我还以为你遇着谁都要劝人修仙呢？”
昊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你眼里，我难道就这般不通情达理？我不曾诓你，你确有慧根，天资绝佳。”
“然我今日亦有所感。于天下寻常百姓而言，修仙问道虚无缥缈，执着于此恐就废了家中生计，也许在他们眼里成仙还不及眼前的柴米油盐来得更为真实罢。”
她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
“哼！我天资驽钝，从不信鬼神，没有虔心之人如何修成神仙？你别白费工夫了。我……”
妙昙话未说完，身子忽而晃了一晃，小脸皱成一团，极痛苦的模样。
“你怎么了？妙昙？”
他一把挽住她的手，揽过她的肩，急得不知所措。
“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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