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然没有注意其他人是什么神情,一心观察着人群末尾的人面疫患者,他们的人面大多长在身体上,表情仿佛极度痛苦,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像枯萎的黄叶紧紧缩在一起。
他们在疯狂之中撕烂了自己的衣服,以至于露出身上的人面,而这些人面也跟他们一样扭曲。
天帝把金帘“唰”地放下,金帘垂着的淡黄流苏碰撞发出清脆空灵的“叮铃”声,像是清风拂过风铃的声音,绕在耳边,这时他才从自己的世界里醒过来,又慢慢退了回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中出现了一个小小晶莹的树根状棋盘,棋盘慢慢放大,缓缓落到地上的大红绸面上,天帝从棋盒中拿出一粒黑子慢条斯理道:“本来,乌庸国以火山爆发的形式灭国消失,这是天命所定,但是你不。本来,乌庸国可以以征战他国的形式来保全己国,但是你不。那么,现在这个东西又是一种天意,顺应自然所生在乌庸国,是天要来惩罚你的。”
说罢,他已经摆了一个棋阵,还未等太子开口,他便伸出一只手搅乱棋阵。梅念卿插嘴道:“所以这个人面…这个东西是无法去除的?必须任凭它在乌庸国肆虐?”
他的语调很平静,并无激动或担忧,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只不过梦境中是乌庸太子发动的人面疫,现在却不知道是谁发动的,但他能肯定,这是为太子所生的。天帝望向他道:“是,也不是。”
他又面向太子:“本来乌庸国皇城的许多人可以暂时移民到征战的他国领土活下来,你没有同意;本来这些皇城中的人是要死的,但你以神之身渡通天桥,给了他们虚空的希望,却又失败了,数万人坠入火海;本来留着这些难民自生自灭被火山掩埋也就罢了,但你依然还想凭着一己之力平息火山,试图挽救这些人的性命,结果越理越乱,乌庸国的定数被你搅的天翻地覆,到现在——”
他伸出另一只手,把乱的横七竖八的棋子一个个安安稳稳又摆回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天帝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乌庸国气数已尽,亡国原本是必然,就像一盘棋,命数都有自定的。
但他伸手打乱了这盘自定的棋,就一定有另一直手,把他打乱的棋子放回原位。而这只手,就是人面疫。
这些道理梅念卿都懂,但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天帝,他心里清楚天帝跟太子讲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哪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会找一个被贬的高官上来苦口婆心地讲这么多道理?要不是对他有目的,无非就是想让他明白什么,转换想法。
他沉吟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打断他,天帝无疑就是在给他送洗脑包,但这个“洗脑包”并不是说恶意至极,其中也有一些他希望太子明白的道理,当初他劝说谢怜“凡事自有定数”就是其中之一,要是给他磨砺一下,磨平他的棱角让他熄灭掉“拯救苍生”的绘梦却不失“止于至善”的心境也不为过。
“他伸手打乱了这盘自定的棋,就一定有另一直手,把他打乱的棋子放回原位。”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不断回响。梅念卿才猛然一惊,醒悟过来。如果套在他自己身上,他在梦境中预知未来,改变了乌庸太子的黑化之路,难道这就不算伸手打乱“这盘棋”了吗?既然这样,也就一定会有另外一只“手”,把他打乱的棋子放回原位,而这只“手”和“原位”,如果他没想多,就分别是这位天帝和“君吾”。
那自己的心血不是白费了?
太子默然不语,几次想开口终究是放弃,心里似乎也在动摇,他之前这个不想舍那个不愿弃全心给了黎明苍生真的是对的吗?到了现在真的会有人理解他吗?为什么他竭尽了全力,只差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最后却只有他万劫不复?难道自己真的改变不了局面,区区国家都护不住,还是说真的是命数注定神也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感觉自己在一个虚空模糊两面分界线上被推搡着跌跌撞撞,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在这个区域犹豫飘荡,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徘徊不定。夜太黑,太深,他迷路了。但似乎有人轻轻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出一片混沌,在途中,又好像有一只手把他重新拉下了无间。
天帝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拢了拢衣袖,淡声道:“乌庸,你太天真了,你认为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可别忘了,正是这些“无辜”之人把你推下深渊的。你的事我略有耳闻,最近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别忘了,这个人也是你曾经想保护的人。你没有让乌庸军队把这些人杀绝,留下的残部便对你产生怨念,埋下祸根。你没有让乌庸国民得到一个好的归宿,他们自然也会对你产生恨意。这样一来,你成功地拉拢了两方的仇恨,即使你是真的想帮助他们。”
梅念卿站了好一会,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从小腿底蔓上来,他正感觉自己的小腿被越收越紧,本来还以为是刚才被那只鬼抓的后遗症。低头一瞧,好家伙,真不是错觉,一条几尺长的白色毒蚺正盘在他腿上冲他亮毒牙!
“所以,傻孩子,放下对俗世的情感,好好做个神吧。”
天帝从仙台上拿起一个玲珑精致的黄金发冠,慢慢放到他的手中,咒枷也自动从脖颈脱落,摔在地上。在咒枷落地的一瞬间,太子全身都炸着灵光,像一团太阳,被封印已久的法力溢满了他的身体,金光闪闪,浑身都充满了汹涌澎湃的法力,甚至控制不住地乱窜。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包括在建造通天桥的时候。这种不可一世,一步千里的感觉!天帝和蔼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太子道:“乌庸太子,欢迎归…”“位”字还没说出口,便听见后方传来“呼呼”的穿刺风速之声。天帝凝神细看,差点没背过气去,梅念卿那家伙扯着一条大白蚺的头和尾在龙庭里,拉伸跳绳!
他迟钝地回过头,看到的就是天帝肝胆俱裂地捧着烂麻绳一样的白毒蚺,而梅念卿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见他望过来笑着一摊手,注意到他身上发散的法力和地上脱落的咒枷却有点不安。
梅念卿还没说话,看见天帝一脸心痛给白蚺用法术治疗接骨,也噔噔噔跑过去表示歉意并提出帮忙。后面他才了解到这条大白蚺是天帝养在天悦龙庭的灵蚺,这蛇平时不喜欢出来活动,他也很少叫神官进龙庭谈话,因此也没几个神官知道他养蛇玩儿,所以梅念卿一看到这个还以为是什么灵物溜进来了放肆啊二话不说就抓来跳绳,他心中有点庆幸,因为他刚才还打算把这毒蚺去了皮来跳。
暂时把白蚺处理好,天帝还心有余悸,他努力缓和自己温和的神情和语气。转身却看见太子把那黄金玉冠和咒枷安安稳稳地放在宝座前的台面上,意为归还。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道:“乌庸?”梅念卿也向这边看来,他小声抱怨道:“所以我们说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现在大概已经亥时了吧。”天帝看了他一眼笑道:“别急,马上了。”
在梅念卿盘腿坐在地上逗那毒蚺玩时,天帝走过去拿起黄金玉冠,和蔼道:“怎么了乌庸?还是没想好吗?”
太子睁开眼缓缓道:“多谢帝君,乌庸已经想好了。”
天帝停下手中把玩玉冠的动作,他又继续道:“那么请帝君允许乌庸,自贬神位,打落凡间!”
字字珠玑,铿锵有力,表明发言者极大的决心和信心。他抬眸的一瞬,眼中千年的寒冰顷刻崩裂,好似燃烧起业火,冰与火之歌充斥着他的眼眶,火焰中分透明,是火,却让人联想到水。
天帝并没有惊讶,他沉默着拿捏手中的玉冠,半晌才叹道:“你可是想好了?这一去,上来就难了。”
太子也沉默着,顷刻欠身道:“乌庸明白。但乌庸认为世间并不像帝君所描述的那般险恶,此间人间亦无间非彼桃源,往往却是人间烟火长河中生长着希望。若真是像帝君所说,凡事自有定数,顺其自然,乌庸灭国是命定,但顺其自然并不等同于袖手旁观。乌庸认为凡事都要先竭尽全力后听天由命,我不奢望逆天改命赎苍生劫难,不能救苍生万千,哪怕是一个也好。我也不奢求换取他人的理解,自己能接受尚可。况且前些日子乌庸在人界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自觉有愧,把我打落人间也是理所应当。再者乌庸下去的这些时日受益良多,这人世间,还是有许多值得留恋的。”
天帝认真聆听,顿了顿,太子的神情缓和下来,他轻声道:“帝君,至少,乌庸还有一个留在身边的信徒。一个,就够了。”
天帝点点头,微笑道:“好,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
他正欲转身,又提醒道:“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需要休息一下吗?”太子摇摇头,似乎疲惫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天帝点头道:“那总得有个理由把你打下去?”天帝一挥手,他便感到喉间一紧,浑身乱窜的法力场也瞬间停滞。
外人看的出来,他的脖颈上戴上了一环新的咒枷。天帝一转身,抚摸着耷拉脑袋有气无力道的毒蚺,撇一眼那位徒手掰毒蚺的梅念卿,对太子笑道:“那么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了。”
便有两个衣着鲜丽的神官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带他们走出了天悦龙庭。
在踏上天梯的一瞬间,他听到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寞——”那么熟悉又温和的声音在对他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还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心动的地方在哪儿吗?”
他一滞,虚无缥缈又好像是臆想,见他顿步其他人也停了下来,太子又伫立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听到声音了,方缓缓向前走去。刚才发生的事像是一场梦,但脚下的天梯和身边的人使他一次次否定这个想法。
梅念卿给那两个神官回礼致谢,待天梯消失在浩瀚的夜空,他才小跑跟上前面摇摇晃晃的人道:“怎么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是不是昨天晚上熬夜了?”
太子没有马上回话,似乎还有点不适应环境,只是一直默默地向前走,也不看方向,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儿。梅念卿“啧”一声,把衣服里的坠子又掏出来,刚从光亮瞎眼的地方下来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环境,但那个坠子不发光了,他又不知道开关在哪儿刚才也是无意间戳到的,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戳,坠子并没有让他满意,就是不开就是不开,他只好把这孽障玩意儿塞了回去。
没灯了,怎么办呢,这可难不倒荒野求生梅爷。不用现场造,天上就有灯,他眯着眼试图寻找北斗七星,好家伙,他妈今天就是个月黑风高夜只见寒星初月。这可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一直走走走走到菲律宾去吧?他紧跟几步小声道:“殿下你还有灯吗?”
他还是没回答,活像夜行的鬼,失魂落魄。问了好几遍惹的梅念卿烦了扯住他的衣袖一提音调就来一句“你他妈到底怎么了问你也不回话?”听到这一句他才如梦初醒,停下来愣在原地一阵才疑惑道:“我刚才怎么了吗?”
梅念卿只好说他刚才活像失魂落魄的鬼一直不停地走走走快到西班牙去了,太子也只好说刚才感觉自己坠入一个浑浑噩噩的地方。
确认他没有入魔或被什么东西附体,两人沉默一阵,梅念卿先开口道:“殿下你的那个荧惑守心护身符还在吗?”太子“啊”了一声又疑惑道:“你要那个干什么?我早丢了。”
梅念卿一下子没控制住差点就要一脚踹过去,现在轮到太子追问:“你要那个干什么?又没什么用。”
他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的那块拿出来给他看,太子拿着那块坠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还给他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啊,就是我在上天庭那种护身符嘛。”
梅念卿也开始疑惑起来:“这护身符不是有照明定位等功效?”太子不解道:“发光的只是它上面镶嵌的玛瑙玉石反射的光;定位也只是发出祈愿才会收到方位,并不等同于百分百接收啊。这护身符都没什么用,毕竟我早就不是神了,连乌庸太子都不算,当然管不了这些事。我的那块也早就扔了。”
梅念卿自我怀疑一阵,方才的微光原来只是玛瑙反射发出的光芒吗,难怪现在月黑风高就没光了。原来他把这玩意儿看的太高大上了吗,还是说脑补过度或者记错了?这就是块普通的护身符?他心中却像是有一个声音呐喊着:别吧阿sir就算是普通的护身符也要好好保管啊,毕竟这可是神保佑的护身符,你作为一个太子的侍从一个神的信徒竟敢嫌弃他的护身符也太大胆了吧不就是一块护身符嘛戴着又不麻烦收着收着以后说不定还能拿来保命。他很想怼回一句: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绑架不了我。
任凭这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循环洗脑,面无表情地把护身符又放了回去,道:“所以呢现在怎么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只能爪巴,好像离主线剧情越来越远了,铜炉山副本还没打呢?(好吧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打,不会描述)乌庸会亡国,不是被火山埋没就是被他国入侵,要么被铜炉山埋了要么就是云玺国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