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天气就好了很多，方才没瞧见的太阳也从厚厚的云层里跑了出来，此刻暖洋洋地照着大地、照着树木和花草、照着朝曦冷了一半的脸。
她和顾慕文坐在五朵花幼儿园的草坪上，情绪被顾慕文的话扯得七零八落。
“自闭症？”
“嗯呐。”顾慕文干脆躺下，头枕在自己胳膊上，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回答朝曦的问题。“还找了心理医生过来，结果诊断下来很简单，就是不想说话而已。”
朝曦嘴角轻轻动了动，想要上扬非是不肯，眼睛里有温热的液体，在她的双眸里翻涌，鼻尖的小痣翕动几下，在眼里的大浪平息的同时乖巧地归于平静了。
“衍哥心里成熟比我们早很多，毕竟我们都没经历过他的那些事，他看我们肯定觉得我们都是傻逼孩子，肯定不愿意理我们喽。”顾慕文坦然地，“我也是最近才明白的，那时候挺不满的，但我服衍哥，从小就服。他还救过我，当时我掉湖里了，是衍哥把我捞起来的，要不是衍哥，我早死了。”
朝曦看着顾慕文，眼神渐渐柔软。
“其实吧，曦曦，昀哥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就是被教育得像个父母那辈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他是朝家唯一的儿子，又是长子，被寄予厚望了。”
朝曦皱眉，把眼神从顾慕文身上移开，慢慢地扫了整个幼儿园的建筑一圈，最后落在幼儿园的室内游泳馆上面，“我只关心陆衍，其他的我不想听。”
顾慕文叹气，感觉自己的确说得太多了，起身拍拍自己裤子上的土，把手递给朝曦，“走吧，去衍哥的小学。”
朝曦从自己的角度看着顾慕文，逆光看不分明他的表情，依稀能感觉到是温和的、善意的。她犹豫了下，还是依他的想法伸出手，拖住他的手腕，感觉到他愣了下，随即坦然地笑了。而自己不偏不倚地站立住，正迎上他的笑容。只是朝曦个子太小，占不到什么优势，还被顾慕文拍了拍脑袋，引得朝曦瞪了他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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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礼小学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看着那四个大字，朝曦的眼神开始有些动摇，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在这所名声在外的小学门口，在她熟悉而陌生的这个地方，她表现出很深很深的犹豫和并不明显的拒绝。
顾慕文看出来了，自然也知道是因为什么。
“如果不想进去，我们就回去？”顾慕文不想为难她。
朝曦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徒劳一般地在牛仔裤的裤缝线上抠了几下，难看的脸色已经渐渐隐去，语气尽量云淡风轻，“没事，走吧。”
顾慕文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叹了口气抬脚先进了校门。
朝曦眼神抖了几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犹豫了短短几秒才迟缓地跟上顾慕文。
元旦假日还在进行，雅礼小学的校园里见不到一个学生，只有保洁穿着黄背心打扫的身影。
作为名满云城的学校，雅礼小学和它的初中雅礼中学一样，教学资源丰富、师资力量雄厚，且入学门槛很高，就读的学生非富即贵，亦或者学业成绩优异，甚至二者兼得者比比皆是。校园环境更是不用说，国家公园级别的绿化环境，面面俱到的基础设施，就连课外活动场所也是应有尽有，涵盖面极为广泛。每年的重点高中录取率高达96%，在云城的中学里一骑绝尘。
朝曦落后顾慕文半步，完全没有看景的兴致，面无表情甚至有些低落地盯着自己的步子。
顾慕文此刻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正暗自后悔自己得意忘形了，来了才想起来这也是她曾就读的学校，也就是当时跳楼事件的事发地点。
这要是发病怎么办，衍哥不在我完全搞不定，说不定还会被衍哥骂。顾慕文越想越觉得害怕，越想越觉得不安，连脚步都跟着沮丧了。
忽然，顾慕文眼睛一亮，恨不得仰天长啸，颤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金字红榜，“那那那，那是历年第一名的大榜，衍哥肯定在上面，走，看看去。”
朝曦沉默地跟着他走，看顾慕文欢天喜地的样子连扯个微笑的想法都没有。
“你看，衍哥入学四年，年年都是学年第一。”顾慕文看着金字大榜洋洋得意，就跟上面挂着他的照片写着他的名字一样。“要不是后面衍哥退学了，那小考中考的状元都得是我们衍哥。”
朝曦盯着大榜上陆衍小学时期的照片，稚嫩的面孔上却是少年老成的沉静，眉宇间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悲伤，眸子里是看透世事的超然。朝曦心中一滞，竟然感觉到撕裂的疼痛，轻微却持久地，一点一点裂开的痛感。
朝曦想伸手摸摸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却没有。
“为什么陆衍就不读书了？”
刚才顾慕文说只读了四年，大榜上公布的成绩也只有四年的，本来应该年年更新的大榜，唯独留下了陆衍的，想来是因为太过于优秀。
朝曦扫过陆衍那四年的成绩，门门都是满分。
“这个……说来话长。”顾慕文欲言又止，纠结得紧。
“顾慕文，我们交换吧。”朝曦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而又平静地响起，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动着，心里的撕裂还在继续。
回头的时候看到顾慕文愣在原地，似乎并不明白她刚才的意思。朝曦用脚尖踢踢地上的石头，低头的时候鼻尖的小痣也跟着垂下，她的语气坚定而直接，“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韩梦芊容不下我，为什么会有人跳楼，我为什么会退学？”
顾慕文瞳孔放大，似乎已经明白她说的交换是什么，并没有马上回答。
“你告诉我陆衍为什么不念书了？”朝曦听到心里断裂一片的声音，那是她的过往和伤口，她浑浑噩噩这几年的梦魇。“我跟你实话实说，你也要对我毫无隐瞒。”
顾慕文吞了口口水，感觉自己好像中了一个圈套，毫无反抗之力。
“韩梦芊好像是朝昀妈妈的侄女？”朝曦看顾慕文点点头表示肯定，又无波无澜地继续往下说，“我跟她其实不熟，我到朝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叫我叫她姐姐。我不肯，我才没有姐姐。我反正是挺不友好的，她倒是很友好……”
故事很简单，嫉妒。
韩梦芊母亲早亡、家道中落，被自己生父送到了朝家，韩父本想倚靠着朝家东山再起，没想到韩父并无经商头脑，朝昀母亲韩采诗几次援助都没有帮他卷土重来，反而一蹶不振，后娶了一个富家女，成了上门女婿，从此彻底跟韩家划清界限，对女儿韩梦芊便也只能不闻不问了。
韩梦芊这个落难小姐就把朝家当成了她唯一的倚靠。
而半路不知道哪里来的朝曦，被她当成假想敌。
“我刚住进去那天晚上，被窝是湿的。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就在沙发坐了一夜，第二天第三天也还是这样。我谁也不认识，朝家的人对我也不太友好，还不能睡觉，我就想我要回自己家去。”
两个人坐在操场边的单杠上，晃荡着小腿眺望远方，朝曦的脸上都是寂寥。操场的另一边不时起一阵风，朝曦的声音在风里瑟瑟，她这么说起来倒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是变成朝曦的喻长安第一次“离家出走”，在她嘴里却是回家。虽然后来没有怎么费力就把人找回来了，但是朝家闹得人仰马翻，朝曦这个名字在璟院也开始人尽皆知。后来朝曦常常哭闹，就跟着贴身照顾的庄妈妈搬去了小楼，前后就几个月。
“去上学我还是挺高兴的，那时候的我其实挺喜欢学校的，有好多好多同学，而且要住校，就不用待在朝家。但是这个地方很怪，一个个都不理人的。在朝家挺正常的韩梦芊在这里也装作不认识我，我还听到跟她一起玩的说我是土包子。”朝曦抬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话说得很慢，不时还要停下来想一想，“我还想我是怎么惹到她了，挺不明白的。”
女孩之间常见的戏码，拉帮结伙孤立不喜欢的同学；芝麻大点的事都可以用来造谣传谣；三五成群议论某一个女生，在她走过的时候发出哄笑……男生们都看不惯，但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朝曦一开始也不介意，没有朋友独来独往就是了，被人指指点点假装听不到看不见就是了。就算是后来莫名其妙被泼上可乐的书、不翼而飞的课本、考试途中飞来的纸条，以及贴在她背上的脏话和教室最后一排垃圾桶旁边的座位……朝曦都觉得，还可以忍受。
“可是，她们说我爸爸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朝曦眼神空灵，看进眼里的并不是这个咋暖还寒的世界，而是几年前那个无助又无辜的小女孩。“我爸爸不是杀人犯！我爸爸是被别人逼死的！”
沉默忍让的朝曦开始反击，但是没什么用，接踵而来的是女生们变本加厉的行为。
“我记得她的名字是，夏宁。个子比我高一点，白白净净的，很瘦。她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还挺开心的。而且我觉得她很有勇气，明明大家都不敢跟我说话。她说她是特招生，因为学习成绩特别好才能来这里读书，大家都看不上她，因为她家穷。”
朝曦觉得夏宁肯定以为她们是同类，所以主动跟她说话，跟她一起吃饭上课，还申请搬到一个宿舍去。但就因为夏宁对朝曦的示好，女生们就把对朝曦做的事转嫁到夏宁身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宁不是朝曦，她忍不了，也不敢反抗。
“我就跟她说，你别理我了，去跟她们说你跟我不是一头的。她不干，她说她要跟老师说，老师会帮我们的。”
老师没有帮她们，而是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直到夏宁在那夜突然跳楼，引起了整个学校的慌乱，校方才重视起来。
“她半夜听到宿管老师叫她，说她妈妈给她打电话，她起来就出去了。我太困了，没跟她一起。她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水，脸上还有被打的痕迹。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我不敢再睡了，一直守着她，却还是没守住。”
夏宁在天快亮的时候上了宿舍天台，一点没犹豫就跳了下去。朝曦发现夏宁不在宿舍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听到了尖叫声，好像在做梦，又好像被什么牵引着，她疯了一样的冲上天台。
“她全身都是血，就躺在一楼的草地上。明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偏偏就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她在笑。一边流血，一边笑。”
朝曦崩溃了，跟着就要往下跳，被后面赶来的人拉住了，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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