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汤和女汤是分开的，此时已经接近凌晨，汤池却还是很热闹，陆衍差秦叔问了别院经理，才知道傍晚时分有顾客一行十人左右抵达，因为是顾家的老朋友，不好拒之门外。
陆衍让人清了场，腾出两个汤池，一墙之隔，一男一女，陆衍和朝曦。
因为担心朝曦的情绪，陆衍让一个叫杨静的女服务员远远的跟着，既不打扰又让他放心。
陆衍刚换好衣服系好浴袍，就看到秦叔拿着他的手机走过来。
“少爷，有点情况。”
陆衍接过手机，“我是陆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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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曦抱着胳膊缩在女更衣室的角落里，背靠着墙壁和只能从里面单面透视的玻璃窗，宁死不肯换泳装，她瞅着正在打电话的女服务员杨静，满脸满眼都是不高兴。
“陆衍少爷，朝曦小姐不肯换衣服，”杨静边说话边偷瞄朝曦，说话带着为难和克制，“她说穿泳装的女人……伤风败俗……”
朝曦小声哼哼，瞳仁里是执拗和拒绝，没人知道她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她只是自卫一般执着地缩在角落里，好像谁要强迫她换掉衣服似的。
杨静走过来，把手机举在朝曦面前，含着笑毕恭毕敬地，“朝曦小姐，陆衍少爷要跟您说话。”
朝曦把头转向窗外，紧抿着嘴唇，下巴绷得紧紧的，显而易见的拒绝。
杨静没办法，只好把手机送到她的耳边，伸直胳膊尽量拉开她和朝曦的距离，让他们的谈话不被打扰。
“喻长安，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陆衍的语气含着几分无可奈何，却没有太多的强迫，朝曦脸色有了些微松动，孩子气地撅撅嘴，没有说话。
“泡的时候才脱掉外袍，没有人会看到。”
他声音里的叹息太过于明显，更像是他就在她耳边说话，朝曦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热热的，酥酥麻麻的。
朝曦捂着心口，迟来的感觉到有温度被注入，那一声一声的跳动不再是机械的麻木的，而是有血有肉的。
“陆衍。”
“嗯？”
“下雪了。”
朝曦双手按在冰凉的玻璃上，她指尖冰凉，却还是能感觉到手指贴上玻璃时温度的骤降。她仰着头，目之所及是墨黑夜空下纷纷扬扬降落的雪花，美到不可思议。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朝曦喃喃，然后她听到陆衍的笑声，沉而愉悦。
他说，“嗯，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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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在别院是待了几年的“老人”了，但是从没有见过朝曦这样的客人，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时刻都是戒备和防卫，但眼神清澈如水，看你的时候仿佛能看透你的内心，却也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让人很难与她对视，更别说亲近。
不知道陆家少爷是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朝曦换上泳衣和浴袍，只是在她用脚趾试了试水温，然后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进汤池时。杨静看出这应该是她第一次泡汤，她有些害怕，也很不自然，但她是开心的。
在朝曦整个人除了头都没入水中后，杨静看到她眼里的小雀跃，星星点点般闪动着，还有雪花落在她头发上，乌发白雪，美丽极了。
“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杨静挂着标准的服务微笑，温声询问道，她不自觉地怜惜起这位孤单冷清的富家小姐。
朝曦看着她，眼里满是戒备，一语不发。
杨静只好退下。
朝曦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在水里缓缓转身看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城市，她好像在城市的上空俯瞰着这个世界，真美，真远。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水里，还有她的脸上。朝曦眼里倒映着大雪下的城市，这是她的海市蜃楼。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翻涌，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她。
这里不属于她，她远方的家在等她。
“陆衍。”
“嗯。”
夜色正是浓时，四周安静极了，朝曦能听到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她看着远处夜幕下的城市，那是一幅璀璨而独特的盛景。她远远观着，只觉得四周皆静，是与那画卷完全相反的岑寂，只有翩飞的雪花是动态，却很快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朝曦仰着头，有雪花落进她的眼里，冰凉后化开，“我不喜欢这里，我可以离开了吗？”
陆衍靠着池壁，他眼底是与她看到的同一幅图卷，进了他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致。
陆衍闭上眼睛，感受着泉水温暖，但落在脸上的雪花冰凉，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答应过我什么？”
雪还在簌簌下着，墙的那边却没有了声音。
那日在阁楼里朝曦答应他，不跑。不管多么想离开朝家，都不跑。
可不跑怎么离开？又怎么回去？
“喻长安，你想要离开，想要回到哪里，想做你喜欢的事……都可以。但你得长大，得依靠自己的能力出那个门。我可以帮你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但我不可能一直帮你。”
雪越下越大，片刻便在草丛和树枝中间堆起厚雪，天地间都是纷纷扬扬的白雪。
朝曦死死咬着唇边的软肉，一声也不肯吭，只胸.脯起伏得厉害，明显气得不轻。满脑子都是，他骗我！
雪太大了，陆衍担心她的身体，“走吧，回去吧。”
朝曦手握成拳，死死攥紧，声音里含着怒意，“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可你现在又说你不能一直帮我？
陆衍扯起放在一旁的浴袍披在身上，态度强硬，“先回去，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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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更衣室分别设在男女汤的入口，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朝曦根本没有走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方向感，一阵凌乱的脚步后她已经到了男更衣室的门外，陆衍也刚到，黑发上还有落雪。
杨静带着几个女服务员，跟着朝曦跑得气喘吁吁。
朝曦的浴袍系得乱七八糟的，煞白小脸上是室外低温弥留的红晕，她直直看着陆衍，眼圈泛红，“你骗我！”
陆衍蹙眉看着她，眼神里是刚起来的寒意，秦叔向他躬身，带着杨静一行先回避了。
走廊很快恢复平静，唯有墙壁上的几扇窗外，烈风裹挟着雪花狠狠拍打玻璃，也不知是何时起的风。
“我怎么骗你了？”陆衍冷冷说完，抬脚往更衣室里面走，他听到朝曦紧跟着他进来。
完全是个孩子，不懂得男女有别。
朝曦脑内全是空响，徒留那句“他骗我”在回荡。她感觉头开始疼了，撕裂一般的。而她浑身都在发抖，整个人像被一双手按入冰河，瞬间被水困住，寒冷、痛苦、无助、挣扎……无法自救。
“你说过你会帮我的！”
陆衍并不想当着她的面换衣服，干脆坐在更衣室的椅子上，剑眉微蹙，黑眸幽暗染着轻微的不耐，“我以为我已经在帮你了？”
朝曦死死盯着他，一声不吭，眼睛发红却没有泪水，这双漂亮的眼眸里风雨骤起，美而伤。
陆衍打算跟她好好谈谈，他敛神看着她，“喻长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要学会的就是懂得这些道理，然后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朝曦定定地看着他，眼底里有化不开的忧伤和无助，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慢慢蓄积，蓄势待发。
她这个样子总让陆衍有些烦躁，他按着脾气，说话时语气极冷。
“第一个道理就是，你要靠你自己，而不是我。喻长安，你知道我是谁吗？除了陆衍这个名字你还知道什么？”
朝曦没有说话，陆衍也不勉强，就这么与她对峙一般按着脾气等待她的回答。
“喻长安，你要走出那个阁楼，念书，长大，然后有能力养活自己，你也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朝曦盯着他，把他说的每一个字，还有他脸上的细微变化收进心里，她看不懂他，只觉得他这是不打算帮她了，心跟着濒临崩溃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坠落。
朝曦笑了，嘲讽一般，她的声音微弱，孱弱，像是用气息发出来的，“你们，都一样。”说她完就往更衣室门外冲去，带着决绝和绝望。
“喻长安！”
陆衍适时拦住她，直接将人拦腰截住，控制在自己的胳膊里。他下巴绷紧，黑眸染着怒意盯着她，捏着她的胳膊用了力气，已经发了火。
但朝曦并不能读懂他的表情，她被他拦住只能后退，一直到她贴着更衣室的柜子，金属冰凉的触感传遍她的周身。她感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空气明明围绕在她的四周，她却感觉吸不够，好像有人捂着她的口鼻，不让她呼吸。
“陆、陆衍……”她伸手用尽全力攥住陆衍的衣角，眼眶通红，瞳孔渐渐丧失焦点，气若游丝地跟他呼救。
听到声响冲进来的秦叔和杨静同时听到陆衍含着怒意的命令，
“给我把乐胜找来！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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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曦住的套房里，四周的窗帘都被拉下，挡住了外面世界的无边黑夜和纷纷大雪，套房里却是灯火通明，唯有里间朝曦躺着的床头留了盏暗黄台灯，床边一扇屏风挡住了外间刺眼的光源，让她得以安然沉睡。
套房的客厅里坐满了人，换好衣服的陆衍坐在长沙发的中间，他的两边分别是朝昀和顾慕文，朝昀的身边坐着韩梦芊，秦叔和杨静立在一旁。整个屋子里悄无声息一般。
“哮喘犯了，已经用了药。另外情绪有点失控，我给注射了镇静剂，不然怕她有力气了就跑了。”乐胜从里间走出来，扫了一眼满屋子少爷小姐，大喇喇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安排车送医院吧，我感觉她有点不对劲，但我没带多少东西过来，查不出来。”
“不用查了，朝曦有抑郁症和自闭症，还有哮喘。”朝昀面色凝重。
“随你。”乐胜挑眉冷笑一声，闻言干脆低头玩起手指，满不在乎的样子。
“秦叔，备车吧。”陆衍长腿展开站起来就要往里间走，在走过杨静的时候停下侧头看她，面色深沉，“杨静？”
“是。”杨静微弯腰，毕恭毕敬地。
“去给朝曦换一件厚衣服，鞋子袜子都穿上。”陆衍淡淡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陆衍，不用了。朝曦她……”朝昀也跟着起身，语气突然慌了。
“人是我给带出来的，出事了我得负责。”陆衍打断朝昀的话，面色冷毅，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朝昀看着陆衍的身影消失在里间门口，脸上的凝重更甚。
韩梦芊的目光从里间门口转向朝昀，状似不经意地笑着，“陆衍哥哥跟朝曦走得好近呐，刚才还是他把朝曦抱进房间的。”
朝昀脸色更难看了。
顾慕文看着韩梦芊，有些生气似的，“朝曦那个样子，衍哥不抱她自己爬回来啊？”
韩梦芊愣了，好像没有想到顾慕文会这么跟她说话，有些委屈地，“我没那个意思，就是他俩都只穿了浴袍，男女授受不亲，我觉得对朝曦不好。”
顾慕文好像更生气了，“那就让衍哥娶了，衍哥娶朝曦不委屈她吧？！！！”
朝昀脸都黑了，“行了！你俩别说了！”
乐胜在一边看半天好戏，乐得不行又不好表现出来，憋得表情怪怪的。看顾慕文那脸那表情那白眼，忍不住凑上去，“顾少，上次您父亲找我当您家那家庭医生，我太忙了就没办法忍痛回绝了。但我最近不忙了，您看我……”
“我给你付的工资不够吗？”陆衍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朝曦已经站在客厅了，冷眼看着乐胜，“跟上！”
说完就出了房间。
乐胜讪笑，还不忘拉着顾慕文的手晃了晃，“您好好考虑考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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