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一时无声,像是深冬结冰的湖面,岑寂之下是将起的波澜。
陆衍随手把阁楼的门关上,抱臂倚着门板不紧不慢地,“可我听说,你叫朝曦。”
朝曦盯着他,又开始变兔子呼哧呼哧吐气,看起来快要咬人了。
“好的,喻长安。”
这声妥协多少含着几分笑意,朝曦没听出来,把脸转向画布,阁楼里又陷入沉默,两人长短的呼吸在空气里起伏,又沉寂。
朝曦没有注意到陆衍开始悠闲地打量她的阁楼,以及她的画,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旁若无人。
有素描、有水彩、有油画,甚至还有国画。
画风景、画人物、画静物,也画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文字。没错,是画出来的文字。
陆衍凝神看着一幅随意丢在角落的画,画上是一双眼睛,眼尾狭长,微微上扬,眸子极黑,里面是滔天巨浪。
“你……”
未关上的窗外传来一阵声音,截断了陆衍想问的话,朝曦也听到了,脸色有了些微起伏,是警惕。
“你小声些……”
陆衍拧拧眉头走到阁楼的小窗边,身子半隐在窗帘后面往下看。是璟院顾家少爷顾慕文和生日宴的女主角、朝昀的表妹韩梦芊,正在接吻。
陆衍面色淡然,正打算离开窗户就感觉到朝曦的靠近。
跟陆衍的刻意隐藏不同,朝曦直接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拥吻的二人,从陆衍的角度看去她并没有什么表情,没有震惊,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短发从耳后落下几缕拂过她的脸颊,她呼吸的时候鼻尖的那颗痣似乎也在簌簌。
考虑到她也就是个初中生的年纪,陆衍想拉她离开,却看着她伸手推下窗边的一盆花,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花盆落地发出的巨响,以及窗帘被飞快拉上的声音。
见多识广的陆衍少爷愣了,反应过来居然觉得挺好玩的,露出觉得有趣的表情。再次凝神去听,楼下的动静已经没了,两人应该离开了。
“跟我回主屋去,你总不想让他们怀疑到你头上。”
朝曦坐回画架前,声音纤细而脆弱,就像她给人的感觉一样,她不以为意地,脸上漠然地没有任何情绪,却好似在冷笑,“就算不是我,他们也会说是我做的。”
陆衍有些意外,却还是敏感地抓住了关键,拧眉试探着,“他们说过?”
朝曦仰着头又开始细细地打量着他,鼻尖的小痣娇俏可爱,她歪歪头,“不知道。”
陆衍觉得她这句话说得言不由衷。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炸起一朵烟花,即使拉上窗帘,狭小昏暗的阁楼还是被烟花的光照亮。
两人在火光里对看,陆衍似乎看到她眼里有星河流淌,在火光中熠熠闪耀。
烟花还在一朵接一朵地炸开,绽放。
朝曦移开看着陆衍的目光,看着阁楼里明明灭灭的火光,倏地笑了,像是深夜里娇艳的白玫瑰开了花,纯洁而瑰丽。
他听到她说,“要花不少钱吧,说不定可以买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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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叔在时钟指向十二点的时候敲开陆衍书房的门,手里的托盘里是最近陆衍常喝的黑咖啡。
秦叔最近开始负责陆衍的饮食起居,已经搬到陆衍的公寓来,因此给陆衍节省了很多时间,可以全心身投入考试的准备。
陆衍从资料里抬起头,神色疲惫表情却很轻松,接过咖啡就先喝了一口,顿时感觉疲惫消散了不少。“谢了,秦叔,您早些休息吧,我还要一会儿。”
秦叔点头应声,拿着托盘正要离开,又被陆衍叫住。
“等下,秦叔,有个事要拜托您。”
秦叔有些意外,神色却还是如常,站定回头,“少爷有事尽管吩咐就是。”
“帮我查个人,朝曦,也叫喻长安。”
“朝、朝家二小姐?”
秦叔这么失态并不多见,陆衍看着他笑了,笑得颇有深意,“秦叔认识她?”
秦叔面露难色,“不能说认识,就是知道。”
全赖朝曦曾有过几次声势浩大的离家出走,几乎璟院的人都知道朝家有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二小姐。
“可能会有些为难和唐突,但我还是要麻烦秦叔您了,”陆衍神色平淡,黑眸却带着认真和执着,“我就是比较好奇而已,希望您不要告诉叔父,帮我保密。”
秦叔看他坚持,便也明白了,“好的,我这就去办。”
“另外,”陆衍用两个手指捏着白瓷咖啡杯,目光落在杯里深色的咖啡上,他轻轻转动杯身,深色液体摇摇晃晃,而他的黑眸深邃而悠长,“麻烦秦叔找个人把沙发背后那幅画拆下来送去朝家,就说我送给朝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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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深秋时节,朝家的花园里草木依旧繁茂,青石板小径旁的草坪照旧绿意盎然,让人难辨秋色。若不是连日来气温几降,天气预报已经预警寒潮即将来袭,雪应该会在不久后降临云城,这园子里是半分秋意也未露。
“最近这陆家少爷来得可勤。”
“可不是,顾少爷以前就爱过来,现在陆少爷常来,顾少爷就几乎是住下了,一日三餐都是跟朝昀少爷一起用的。”
帮佣中年长的一位听到这话便发火,“你们俩是手里没活儿闲的?!这陆少爷自小就跟咱们朝昀少爷走的近,之前是出国去了,如今回来了自然是要经常走动。背后议论主家的闲话,小心丢饭碗!”
这午后闲时的窃窃私语便很快消失了。
朝曦站在窗前画一幅写生,刚好把帮佣们的谈话听了个全,她的目光越过花园落在不远处的人工湖上,还有几只水鸟在湖里游耍,给平静无波的湖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帮佣已经离开去别处忙了,花园里一时平静,朝曦停下画笔,收回远眺的目光,清澈双瞳不自觉地看向她身后的墙壁。
之前空空如也的墙壁多了一幅画,是几日前陆衍差人送过来的,原本挂在他家客厅的那幅。她那日在他家看到后很喜欢,回来便临摹了一幅,草草一看好像可以以假乱真,但朝曦知道其实哪里都不一样,最多算是一件过关的赝品。
就跟她一样。
“叩叩叩。”礼貌而克制的敲门声,不紧不慢不多不少的三下。
朝曦放下画笔没有作声,她耐心等待着门后那人进一步的动作。
十分钟过去了,她没有等到。朝曦小脸一皱,来了气,几步走到门口,大力拉开门。
陆衍倚着门框悠闲地等待着,听到声响后缓缓抬头眼神慵懒地看向她,“十分钟。”
然后直起身子绕开她,进了她的阁楼。
朝曦握着门把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关上门。
即使多了一个人,狭小的阁楼里还是落针可闻。朝曦看着背对她双手插兜长身鹤立的陆衍,陡然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陆衍站在覆盖了一整面墙的画卷前,此时看来竟和彼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还不错。”陆衍转回身来看着她,墨色瞳仁平静无波。
朝曦拧着秀眉瞪着他,玲珑脸蛋上的表情好像在凶,你就是来看画的?!
“喻长安。”
朝曦瞪大眼睛,心跳漏掉一拍,随即开始大幅度跳动,沉寂已久的心跳找到存在感,在她胸腔和喉头剧烈而有节奏地蹦跳着,并不在意她此刻全身僵硬了。
“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我可以帮你。”
他的黑眸里是从容不迫的笃定,隐隐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在他看向她时已了无痕迹。他的瞳仁还是一如黑夜般深不可测,又像是无边无际的宇宙,深邃而寂寥。
朝曦贴门站着,手放在身后,听到这话时下意识握住门把,铜质门把的凉意清晰地从她手掌心的皮肤传遍周身。
“为什么?”
两人之间唯有空气和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动着,过了许久朝曦才开口,声音很小很低。她低垂着头盯着自己旧旧的拖鞋,像被看透后无所遁形,又像是期盼太久等来回应后的措手不及,也可能只是她累了。
“为什么?”陆衍重复了一遍,似也在反问自己,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而黑眸里有波涛汹涌,“可能是助人为乐,与人为善。”
朝曦年纪虽小,却已不是孩子心性了,这话她自然是不信,只抬头执拗地看着他,非要一个她想要的答案。
“喻长安,你刚才晚了十分钟开门,我跟你在这里站了十分钟,目前你还有十分钟可以考虑。”陆衍的声音极冷,他似乎并不打算给她一个答案,只不紧不慢地提醒她,我只问你一次,而且你没有太多时间考虑。
他的意思朝曦自然是听懂了,莫名被他的语气激怒,又开始瞪着他变生气的兔子呼哧呼哧吐气。
陆衍觉得有趣,扬眉盯着她,等她呼哧完了,露出好笑的表情,声音也暖了几度,“你是属兔子的吗?”
朝曦抠抠被自己握暖的铜把手,自己开始给自己顺毛,说话还是气鼓鼓的,浸染了几分委屈,“他们不会让我出去的。”
她口中的他们当然就是朝家,陆衍敛色,略微淡漠地,“我自有办法,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
他极平淡的一句话让朝曦瞬间失神,脑中有很多画面默片播放般飞快闪过,空荡荡的余一句,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