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时钟指向早晨七点,不多不少,响了七声。
乐胜敲敲客房门,一声,两声,三声……仍然无人应门,乐胜只好自己打开。
“小姑娘,我进来啦~”
小姑娘像个受惊的小兔子,瞪着红红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哟呵,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乐胜这么说不是没道理的,朝曦坐在床上靠着床头一动也不动,床单被子都是整整齐齐的,只有她坐的地方稍微有褶皱。女孩实在太瘦小,柔软床榻只陷下去一点点,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小动物。
朝曦警惕地看着乐胜,抱着自己的羽绒外套一语不发。
“小姑娘,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跟哥哥说,哥哥可是很厉害的医生。”乐胜打了个响指,一个劲儿冲朝曦抛媚眼。
朝曦听到这话,默默往床里面的地方挪了挪。
“叔叔。”陆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客房门口,此刻半倚着门框,神情冷淡,声音泛着凉意,“都快四十了,好意思吗,乐医生?”
朝曦看到陆衍的时候明显放松了一些,却还是带着戒备不声不响地看着两人。
陆衍扫了一眼床铺,得到的信息跟乐胜差不了多少,已然皱了眉。
“出来吃饭。”语气仍然是冷冷的,这话当然不只是跟乐胜说的,说完陆衍转身便出去了。
“我娃娃脸娃娃脸!”乐胜不满地抗议,也跟着陆衍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小姑娘快起来吃饭啊,只吃馒头可是不行的。”
.
这里是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的顶层复式公寓,自带露天游泳池和大露台,装修精致绿植环绕。平层公寓南北两面全落地窗,视野极佳,公寓内部装饰以黑色为主,高级灰色和白色大理石纹搭配,低调而奢华。
七点十分,陆衍准时靠着黑色吧台喝一杯热美式,虽然室内暖气很足,但咖啡的热气还是清晰可见。
深秋的日出迟了些,但昨儿预约的太阳还是如约而至,此刻从落地窗斜斜射进室内,能看到阳光下跳舞的微尘。
“啧啧啧啧,看起来不大,对自己挺狠。”乐胜蹲在沙发上给朝曦处理针口的淤青,“我说你不疼吗?我儿子十岁,每次打针都哭得嗷嗷嗷嗷的,可烦死我了。”
朝曦瞟了眼自己的右手手背,洁白手背上是一整块的青紫,格外扎眼。朝曦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眼神飘飘忽忽移到吧台前的陆衍身上。
他穿着略微宽松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休闲长裤,有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和的金边,倒是中和了几分他周身的冷冽。
朝曦没察觉自己歪着小脑袋,正目不转视地凝视着他。
还是觉得很眼熟,好像是见过的,那么是在哪里见过呢?
陆衍感觉到她的注视,捏着咖啡杯神色平淡地看向她。小姑娘也不怕他,与他眼神交织后回避一下都没有,似乎一边盯着他一边思考什么,自顾自地。
陆衍放下杯子,轻掀眼皮,黑眸如深潭水,说话时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看什么?”
朝曦极其自然地把目光挪开,借着灯光和日光把偌大的客厅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到她昨晚躺过的长沙发后面的大幅壁画上去,竟看入迷了。
她不答,陆衍倒也不恼,收回目光转身进了书房。
乐胜还在冲朝曦絮絮叨叨,“你是谁呀?还没成年吧?听说衍少在璟院捡的你?你姓朝?还是姓顾?你不会姓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咳咳咳咳咳!”然后成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朝曦成功被他“吸引”,脸上露出一丝不太明显的嫌弃。
陆衍从书房出来,拿着本资料一样的东西,眉头微蹙,脸色巍然不动,语气却冷了几度,“请你闭嘴,很吵。”
乐胜刚想反驳,还好做饭的阿姨及时解围,“早餐做好了,快来吃吧。”
刚好搞定!乐胜高高兴兴站起来,还不忘啰嗦地叮嘱几句,“小姑娘,以后不能这么拔针了知道不?小小年纪这么虎,不可爱的哦~”
说完极其自然地伸手要拍拍朝曦脑袋,被朝曦很快地躲开,更快地给他的手一巴掌,超响的那种。
乐胜被打懵了,瞪大眼睛愣在原地,手还保持着被打后僵硬的姿势。
好巧不巧陆衍和阿姨都看到了,前者只微挑眉,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后者“噗呲”一声笑了,似乎立马觉得不太合适,转身进了厨房。
朝曦像快要咬人的兔子,正在呼哧呼哧吐气,好像乐胜再敢有任何的动作,他就会被咬断手指。
乐胜举着并没有受伤的手,脸上是震惊后巨大的哀伤,还有努力装出来的痛走到餐桌前,“衍少,这算不算工伤?”
“去医院开个验伤报告来就算。”陆衍握着刀叉,切个煎蛋也优雅矜贵,说话时头也不抬。
“……资本家啊资本家!”乐胜气气地坐下来吃早餐,吃了几口就忘了“痛”,看朝曦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操心的命又开始叨叨,“小姑娘过来吃早餐呀,你不吃饭又要饿晕过去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
陆衍抬眸冷冷地看向乐胜,后者瞬间噤声,剩下的话跟着早餐一起吞进了肚子。
但让乐胜不说话,还不如让他不吃饭。才安静了一分钟不到,乐胜就压低了声音凑到陆衍跟前,“衍少,你这不会捡回来一个小哑巴吧?”
“不能。”陆衍看起来漫不经心,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昨天晚上听到她说话了,虽然是毫无由来没有逻辑的一句。
“我见过你的眼睛。”她的声音浸染着寒冬冰河里的水,在岑寂黑夜里格外清亮。
陆衍当时不自觉拧了眉,她说得好像他和他的眼睛是可以拆开来看的,不是我见过你,是我见过你的眼睛。
乐胜看他面上并不在意,甚至事不关己的样子,眼珠一转,拔高了音调,“衍少,你不会是青春期终于到了,春心萌动看上这未成年了,要留下来当童养媳吧?”
朝曦年纪虽小,但聪明伶俐,这话她自然是听明白了,她只恨刚才没有咬断乐胜的手指,让他的嘴只能哀嚎而不是放屁。
陆衍吃好了,正用餐巾擦拭嘴角,动作雅人深致。他不以为意地,“不知道是谁没关系,哪里捡的扔回哪里就是了。”
“喻长安。”
哟嗬,“小哑巴”说话了耶!
乐胜惊了,冲陆衍比了个“你真棒”的手势,“可你说你从璟院捡回来的,那不就证明她也是璟院的?璟院有姓喻的?”
“没有。”陆衍看着陡然满脸都是慌乱的小女孩,“喻长安,过来吃早餐,不然还是刚才那句话,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一直到自称是喻长安的朝曦坐在乐胜对面,顶着惨白小脸勉强地喝下半杯牛奶,乐胜都还是那副震惊模样,“衍少,可以啊!你居然能对付熊孩子,祖国的未来需要你啊!幼儿园工作考虑一下不?”
陆衍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餐桌上翻开了一份文件,闻言似笑非笑,“不好意思,乐医生,我也未成年。”
.
车窗外景物飞逝,朝曦靠着车窗闭着眼装睡,她身上穿着她的羽绒外套,还披着朝昀的灰色大衣。
“空调低一些。”韩采诗冷着脸命令道。
“好的,太太。”司机调低了空调,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
朝昀从后视镜里观察自己母亲的脸色,又看向熟睡中的朝曦,只能暗自叹气。
过了许久,在汽车驶离市区后,韩采诗的脸色才缓和了几分,启唇询问朝昀,“陆衍没有多问?”
“没有,”朝昀回头笑着看向韩采诗,“他一向都不会多去过问别人的家事。”
韩采诗垂眸整理裙摆,“那就好。”随即看向朝曦,温柔地给她整理了她身上盖着的外套,“改天请他到家里吃饭。”
“不用改天,明天是梦芊生日,我邀请他了。”朝昀握着手机晃了晃,笑言,“他答应了。”
朝曦纤长浓密的睫毛微颤,她攥住在空气里飘动的那个名字,不动声色地握紧。
.
晚霞微醺,朝曦涂抹完画布上最后一笔,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夕阳的余晖在窗户被打开的瞬间铺满窄小的阁楼,朝曦张开左手替眼睛遮去部分阳光,另一只手撑着窗沿远眺橙红的夕阳,面上是情绪冷却后的风平浪静,须臾她在光线里回头看自己的影子,渺小的孱弱的不堪一击的。
即便弱小,也还是想要为自己一搏。
她刚画完的画,是陆衍家客厅里那一幅,只用一个颜色便完成一整幅画卷的画,依靠色调的加深和减弱渲染出层次,很有意思。
有人进了小楼,有跟的皮鞋把小楼单薄的楼板踩得“咔咔”作响,应该是朝家的帮佣。
朝曦趴在门板上,凝神听了一会儿。
“庄妈妈,今天是梦芊小姐的生日,家里有聚会,麻烦您看好朝曦,别让她跑出去闹事,也别让她离家出走了。今天来的人都是大人物,家里可乱不得。”
朝曦漠然地听着,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果实在不行,您把她反锁在屋里吧,我说完了,先走了。”
庄妈妈似乎埋怨了几句,然后又是一阵高跟皮鞋快步踩过年老地板的发出的吱呀声,小楼再次恢复平静。
这种话庄妈妈是不会告诉朝曦的,她送了吃的上来,嘱咐了几句就走了,也没有反锁门。
朝曦坐在画架前盯着颜料还未干透的画,耐心等黑夜降临。
.
宴会尚未过半,主角的生日蛋糕还在供人瞻仰,身着华丽小礼服的女主角被人群簇拥着笑靥如花。陆衍却感觉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时间的流逝慢到让他厌烦。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是一张张虚与委蛇的面孔,因为看得明明白白,陆衍不免觉得厌倦,索性退出宴会厅,到花园去透透气。
踏出宴会厅的时候,陆衍感觉到自己好像离开了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朝家主宅旁是一栋空置的三层小楼,在陆衍的记忆里是无人居住的,只是自己离开这几年好像有了变化。
一楼推门进去只有楼梯和两个杂物间,和往常并无异样。
陆衍拾级而上,很清楚地感觉到这里是有人居住的,不仅一楼墙角的杂草被清理干净了,就连楼梯间的墙壁上顾慕文画上的涂鸦也都不见了,楼梯铺着地毯,走廊的窗户挂上了窗帘……
有什么东西在陆衍心里呼之欲出。
二楼的房门紧闭,想来也知道即使有人居住,这个时间也不会有人在。
陆衍靠着木制栏杆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定制皮鞋,突然觉得有些滑稽。
在期待什么?
“咯吱、咯吱……”
是老地板被踩着发出的声音。
陆衍侧头看着走廊尽头的转角,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那里有一个很窄的楼梯,通往三楼的闲置阁楼。
.
朝曦的房门被再次推开,是在黑夜已经完全降临,月色代替日光进入阁楼后。阁楼里的时间流逝与外界相比似乎慢了很多,尤其是不远处的朝家主屋还在鼓乐齐鸣、欢歌笑语。
脚步声停在朝曦的门外,她自然是听到了,却并没有动作,目光落在画布上,还未干透。
推门声和低沉的男声同时响起,“朝曦?”
朝曦回头,借着月色打量盛装前来的人。他很高,可能一米八还更多,进门时还需要微微弯腰,此刻站在阁楼里,房顶距离他的头顶只有几厘米而已。他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剪裁合体的上衣极好地凸现了他的窄腰宽肩,修长笔直的双腿被西裤包裹得严严实实,是身材和骨骼都很优秀的那种人。他说话时漫不经心,黑眸淡淡地凝视着她,微微上扬的眼尾泄露了几分少年气。
盯着他看了许久,朝曦才带着让人不明所以的薄怒开口,“喻长安!陆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