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我上台了。”沈朝收了故事,续上话音。
阿烟听得入迷,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境。
台上已经落幕,间歇时刻。
沈朝起身,宽大的汉服广袖在昏黄的光晕下,划出清冷的痕迹。
沈朝没发话,阿烟也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索性就坐在位置上没动。
主要是她得认认真真的看戏,毕竟还有一个论文要写。
沈朝转身时,视线正巧与后面的人相接。
是刚刚在剧院外看见的那对同性情侣。
显然,刚刚的故事,他们也听得入迷。
沈朝朝着两人微微颔首,便也算是友好的打了招呼。
抬步朝后台走去,听了一路的“沈先生好”。
在剧院里,所有人对沈朝的称呼均为“先生”,毕竟“老板”在梨园中蕴意不同。
经理早已经侯着了,见着沈朝过来,恭恭敬敬的道着:“沈先生,这边请。”
“嗯。”沈朝淡淡地应了一身,经理没多话,引着人往化妆间去了。
沈朝不常来剧院,也设有一个独立的化妆间。
经理识趣的没多留,带上门走了。
眉笔拿在手上的那一刻,沈朝的心颤了颤。
多久了?
沈朝不记得了。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再没碰这眉笔了。
眉尖画过眉梢,熟悉的感觉袭遍四肢百骸,沈朝轻轻地闭了闭眼。
即使不用镜子,他也娴熟的画好了妆容。
一笔一笔,画的不是眉,也不是妆,而是那远去的熟悉的曾经。
解开衣服时,目光落在了腰间那块古玉上。
那玉雕刻简单,红白参半,红色在上方,像血,温热,白色在下方,像雪,冰凉。红白相缠的穗子垂下。
沈朝解下玉佩,眸色沉了沉。
红色又退了些。
旁人只当这是普普通通的饰坠,只有沈朝自己知道,红色代表着他的命。
他本是应死之人,奈何得了这块古玉,从黑夜与潮湿中醒来,苟活到了如今。
沈朝将古玉锁在了柜子里,换上了戏服。
那戏服红似血,妖异而邪魅,绣在上面的金线,在光下微微发亮,将那图案衬得愈发妖媚。
沈朝戴好头饰,朝戏台走去。
在他身后,缓缓显出一团黑影。
那影子是人形,恍惚一看,竟有些像民国时期的军官装束。
它望着沈朝的背影,笑了,喃喃地道着:“你还是这么好看。”
戏幕缓缓拉开,胡声幽幽响起,一曲贵妃醉酒,应着昏黄斑驳的光束,施施然登台。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剧院里唱戏从不用话筒,声音大小全凭嗓子,这嗓音一起,响彻整个剧院,空灵,幽深,仿佛贵妃再世,宛若来自大唐。
一颦一笑,一字一句,活脱脱的杨贵妃!便是当代著名老戏者孟参,便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阿烟被这嗓音被这妆容给迷住了,饶是平常她再多的言辞,此时此刻绞尽脑汁也有“惊艳”二字。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吓得奴战兢兢跌跪在埃尘,这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驾为何情!啊为何情!”
这《贵妃醉酒》不同传统戏曲,是梅先生所作,沈朝没唱过。
他也是念过书的小少爷,怎么的也颇有些文采,却没想过要自己创作曲子,大抵是心不在此吧。
班主说得对,他看不起唱戏的。
那时,他看不起的不仅仅是唱戏的,还有他自己。
现在呢?隔了半个多世纪,他又上台唱着别人的曲子又算什么呢?
他从黑夜醒来的那天,地底的潮湿和腐烂皆被满山花香覆盖,怎么也遮挡不了心脏与鼻腔的恐惧和慌张。
“你若是遂得娘娘心,顺得娘娘意,我便来,来朝把本奏君知,哎呀,卿家呀。”
再次来到这个世界,陌生而孑孓,他不是沈喻秋,不是沈七,而是沈朝。
万物朝生的朝。
曲罢,幕落,寂静,离台。
阿烟痴痴地看着空荡荡的台上,仿佛失了自我。
现代社会,互联网时代,等沈朝下来卸妆这会儿,梨园内网已经疯狂了。
“这是谁?唱功居然如此高超?!”
“哪个梨园,竟有如此妙人?!”
“这怕是孟老先生都得礼让三分啊?”
九十几岁的老人,衣着朴素而整洁,精神抖擞,目光精明,孟参坐在屋子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板,光折射在老花镜上,露出幽深的疑虑。
脑子里恍出一个身影。
孟参的神情有些碎裂。
这个人……似乎有些熟悉。
不出片刻,内网传开了去,网上炸开了去。
“啊啊啊啊啊,这个小哥哥(小姐姐)的嗓音好好听!!”
“这嗓子是被天使吻过的吗?!好听得不像话!”
“哇哇哇哇哇,这这这……这手指,恕我词穷,这手指真是太TM好看了!!”
“这肺活量真是太牛逼了!”
“我赌十包辣条,这人卸了妆绝对好看到爆炸!”
“全网搜索这个小哥哥(小姐姐)!!”
弹屏刷满了屏幕,江辞看得头大,退了浏览器,朝着那边儿正在挑衣服的姚小瑶,喊了声:“你挑好没?”
姚小瑶头也没回草稿也不打的唬着他,“挑好了。”才怪。
姚小瑶,江辞的塑料合作伙伴,百分之二百的坑人。
江辞:“……”呵,女人!
江辞继续玩着手机,刷着短视频,一连翻了十几个,个个都是那个画得乱七八糟,唱得一个字儿也听不懂的“杨贵妃”。
江辞:“……”
老子偏就不信了,还能刷到你!江辞又往下刷了几分钟,终于向各位网民低头了,终于臣服在了“杨贵妃”的霓裳下。
江辞瞪着屏幕上的杨贵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睛一眯,手指一抬,加入了评论区。
凭着他的多年的经验和细致的观察,江辞在评论区发言了:“这杨贵妃应该是个男的吧。”
疑问的态度,肯定的语气,不愧是江队。
江辞,淮州市公安局刑侦中队副队长,兼侦查组组长,三级警督——由于最近精神状态不佳,正处于“停止持行职务”之中。
一句话打完,江辞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又赖在了沙发上刷着他听不懂、不感兴趣的戏曲,等了姚小瑶半个钟头。
沈朝卸了妆,穿好衣服,戴上玉佩,走出化妆间,正见阿烟在等着。
阿烟天花乱坠的夸了沈朝一通:“沈老师 ,朝哥,你简直太厉害了,这唱功太了得了。”
沈朝,淮州市大学戏曲影视文学的特邀教授。
沈朝理了理衣袖,撇开这些,只问她:“听明白没?”
“嗯嗯,明白了。”阿烟连连点头,“原来沈老师也会唱啊,沈老师若是有时间,可以和我爷爷来上一场,我也好长长见识。”
沈朝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沈朝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老师。”阿烟叫住了沈朝,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刚刚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
沈朝顿了顿脚步,让人端了两杯茶上来。
这茶泡得甚好,喜人的绿色打着旋儿绽开,茶气袅袅而升,微微一饮,唇留齿香。
沈朝懒懒的靠在椅子上,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