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马家小太太照常上蹿下跳,喝喝咖啡跳支舞、跑马完了去看电影。要说变化就是她粘着的人从马嘉祺变成了大太太。
马嘉祺没了她的打扰,竟也觉得自己萧瑟的不成样子。
他坐在书房里,拽出压在一堆书底下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翻到之前折角的页数,折角已被人扶平,留着细细淡淡的印子,取而代之的是页缝中一张纸条。
取下来看,是丁程鑫留的。纸上画着一条颀长弯折的线段,右下角署名“hydra”。
马嘉祺的心生出一寸痛,化蛇后游走在四肢百骸,单向的痴妄的思念又开始作祟。
四月本该是最适宜观测长蛇座的时节,丁程鑫今年没有抬头观星的时间。
从上个月到今天,他几乎天天扎根在实验室里忙得晕头转向。
若非每日还有住处和实验室往返的那一段路,电车上女士日益轻盈鲜艳的裙装,校园随处可见大片盛开的紫鸢尾,无不提醒他,巴黎的春天又到来了。
他是在秋天抵达这座城市,在此度过第四个春天。
丁程鑫刚踏入实验室,桌面后同学抬头,说一清早有他包裹,碧绿瞳孔散发着调笑的兴味。
他返身走去另一间房,在开放式储物架上扒拉了一圈。
直到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捧个满怀,瓣上残留着点点露水,吸吸鼻子,花香早已沾满周遭狭小空间。
丁程鑫拔下卡片:
“闻君项目不日告成,鄙人殷勤期盼、摩拳擦掌已久,请先生静候佳音。”
这么正经?正纳闷,翻过面来:
“背面还有,没想到吧?小丁哥哥,想不想我呀?”落款:耀文。
丁程鑫无奈地抠了抠眉心,“幼稚。”
这位小学弟兼同乡,去年才来巴黎,因他多情好比唐璜,皮相风流又阳光,遇上这生性浪漫的城与人,真是如鱼得水,男女朋友川剧变脸似的一茬茬换。
可好,两个月前突然改追丁程鑫了。
起因是这位小开与女友去巴黎郊外野餐,吃了好一顿冷风,回来连发几天烧。那些狐朋狗友莺莺燕燕连个屁都没影儿,唯独丁程鑫还记得他,提着自己做的清粥小菜去探望,生生把这个好弟弟照顾成了追求者。
真是造孽哇……
一想到即将回归日常生活,得应对刘耀文狂轰滥炸的追求攻势,丁程鑫太阳穴这会就开始突突跳。
转眼他在巴黎的求学生活也将结束,导师希望他留下继续深造,丁程鑫却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先回北平看一看。
明知前方是个沼泽陷阱,也想再去趟一趟。
贱呢。
刘耀文见到丁程鑫的时候,他刚结束一段鏖战,小脸惨白,身板都瘦薄了,逼得唐璜变老妈子,恨不得撬开嘴往里倒满汉全席。
对方却捧着一杯咖啡,一手松松把在露台上,五月的暖风吹过脸颊,黑发长了,半遮着眼。
他说他要回北平。
回这个字用得很妙,刘耀文擅长恋爱的脑筋开动起来,北平一定有不简单的人物。
刘耀文生得条达潇洒,长腿支地,背朝外坐在露台上,上半身悬在外头晃悠晃。眼神像头狩猎的狼,蓄势待发。
丁程鑫怕他不留神哉下去,一把揪住前襟给薅了下来。
刘耀文说:“走呗,走之前赏个脸,来看我比赛。”
丁程鑫点头答应,承诺会当最热情的那一位观众。
为了让刘耀文不留遗憾,丁程鑫在绿茵场边把嗓子喊劈了,才心安理得作别归国。
谁曾想,他入职燕大后的第一堂课,刘耀文竟然坐在下面,托着下巴笑眯眯看他。
一问,这小子把自己从学弟作成了学生。
再问,还不是自己教授专业的。
打着旁听的幌子,丁程鑫都不好赶他走,只能无视而已。
回北平以后,丁程鑫忙着入职、备课和教书,竟无暇思考与马嘉祺有关的事。
两人再见,是意外。
傅将军来燕大做战时宣讲,全校师生都得去听。散了场,是马嘉祺来接他。
秋风习习,他穿三件式西服,最外裹着驼色风衣,扶着车顶环视着校园。
宣讲会散场,人潮从礼堂涌出来,漫向密密层层的白色阶梯。
丁程鑫随人流走,一眼就看到了礼堂外等候的马嘉祺,当即停下脚步,旁边刘耀文猝不及防险些没收住脚滚下去。
刘耀文追丁程鑫视线方向,自然看到了马嘉祺,他目光重,落人身上有负担,马嘉祺便也注意到了他。
这一注意到,边上的丁程鑫自然也无所遁形。
阶梯人潮间,他们终于对视。
马嘉祺离开车边,款步拾阶而上,逆着越来越稀疏的人潮,越来越近,仿佛带着数年前重庆那个雨夜的雾气和嘉陵江上轮船汽笛声,冲破回忆来到他面前,最后在隔着两级阶梯时停下,自下而上仰头打量着他。
两人都各自酝酿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刘耀文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不马先生么?久仰大名。”
刘耀文微弓上半身伸出手,半压着眼皮,居高临下又满怀戒备。
马嘉祺乜斜着眼看向丁程鑫。
像看戏,想知道若他人当庭折辱于我,你会作何反应。
又像卖乖,你瞧瞧,多不懂事的后生,我忍着呢,看在你的面子上。
丁程鑫不用读懂他的眼神,四年过去,他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思念马嘉祺。譬如此刻,天地皆若虚渺,地平线渐退远去,他只想触摸那人驼色风衣下的温度。
傅将军姗姗而至,刘耀文已经收回没握成的手,与马嘉祺冷冷对视。将军统御千军万马,洞先机于一发,对这等敏感的小局势莞尔置之。
“小弟,你熟人?”
“老熟人,几年没见。”
将军大手一挥,把丁程鑫和刘耀文纳入他接风晚宴的宾客名单中去。
傅将军和马嘉祺乘汽车离开后,刘耀文漫不经心拢了拢毛衣外套,问丁程鑫:“去吗?”
丁程鑫说:“你不用去。”
“那不行,你在哪,我就去哪。”
“耀文呐,”一阵鸽哨声里,丁程鑫望向高高的蓝天,几排翅影掠过他们头顶,“你听过雏鸟情结吗?”
“我有爹妈,对当你儿子没兴趣。”
丁程鑫切一声,把刘耀文甩在身后走了。
丁程鑫本也没打算赴将军的宴,在食堂打了饭准备回宿舍备课,不想却被半道杀出的刘耀文劫走。
为了不使他脱逃,刘耀文甚至连回宿舍放个东西换件衣裳的机会都不给。
等丁程鑫捧着铁皮饭盒,裹着厚袄子,站在衣香鬓影之间,格外扎眼的寒酸。
刘耀文穿着一身周到的棕呢西服,所经处荡起一片少女芳心。他端来两杯红酒,递给丁程鑫一杯,“没想到这地居然有教皇新堡区葡萄酒。”
他呷一口红酒,摇头晃脑,“将军就是将军,派头不一般大。
“我听说,仗快打完了,中央属意傅将军接管华北兼掌北平。到那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鸡犬指的谁不言自明。刘耀文好整以暇,等着丁程鑫反应,心想不论他跳脚也好,装糊涂也罢,只消有一丝细微情绪变化,自个儿心里多少就拿得住他对马嘉祺的意思几分几两重。
“何必试探?”丁程鑫举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杯子随手往刘耀文怀里一杵,拔腿往场子外头走。
刘耀文瞬间板起脸,追着他挽留,一路追回到宴会入口,正巧撞上从小轿车里下来的马嘉祺,紧随其后的还有马家小太太。丁程鑫驻足下来,心想:倒是没见他家大太太。
小太太见着丁程鑫第一眼,她脑筋一如既往的钝,竟然没反应过来他是谁。走了两步才有意识,登时气得红晕从脖颈子爬上双颊。
高跟鞋尖才掉半个头,被马嘉祺一把捉住手腕,挣脱不得。
“这就走了?”周遭华灯璀璨,几将黑夜倒翻成昼,却照不进马嘉祺的双眼。
黑沉沉的眼看着丁程鑫,丁程鑫点了点头。
马嘉祺淡然一笑,目光没有挪动丝毫。刘耀文拉过丁程鑫,“我叫人送你回去。”马嘉祺身边的女眷因此多留意了他一眼。
“路上当心。”说罢便携小太太入场赴宴去。
刘耀文有些纳闷,马嘉祺也许并不在乎丁程鑫,一切举止无不如是告诉他,可那恰到好处的疏远,却又想刻意为之。
丁程鑫拍了一下打断他思绪,“松手。”
刘耀文把丁程鑫送上车,吩咐司机送他回燕大。丁程鑫摇下车窗,“你不回?”
“走不了,我老汉可算逮着使我的机会咯,让好好巴结里头那尊大佛,”刘耀文反手指了指身后,“你还替人家不高兴,哪晓得鸡犬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你明天连堂的课,最好不要贪杯。”
“丁儿,你真是最最关心我。”
刘耀文俯身撑着车窗与丁程鑫话别,两人看上去像一对缱绻情人,各自又心知并非如此。
丁程鑫说:“你已退学两次,如今有哥在身边,便不许看到第三次。”
“只能是弟弟了吗?”
刘耀文从未追求一个人那样久过,春树都已凋残在秋风中,丁程鑫一次回眸都不曾给过他,他一向饱满的意气终于有些坍缩。
丁程鑫唇齿翕张,回复还未脱口,刘耀文迅速倒退一步,朗声喊司机驱车动身。
他一问出口就后悔了,对着扬长而去的车影,放下了双肩,吐出一道恹恹的气息。
一往无前的人选择以懦弱裹身,他边自我鄙视,又不禁沉沦在逃避带来的巨大安逸中。